西窗的烛火微微暗了下去,丫头茉梨挑了挑灯芯,拧了一方帕子,替九歌擦去了额头细密的汗珠。已经是午夜,九歌睡得极不安稳,脸色苍白得骇人,清秀的眉目痛苦的纠结在一起,紧紧抓着被子,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待茉梨贴在她唇边,才听清她念的是,我的孩子。
茉梨心疼的替她掖了掖被角,刚想要说什么,便听得外面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由远及近。
茉梨打开了木门,霜寒雾重,一身袈裟的青妙男子,怀抱婴孩,带着一身寒气,站在了门口。
茉梨喜上眉梢,朝年轻的法师千恩万谢,抱过孩子,略有不安的问:“这孩子可好?”
年轻法师生得朗月清辉,双眸灿若星辰,微微一笑,却带着佛家的出尘:“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孩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刚刚在雪地里,受了风寒,只要按时吃药便好。只是这位夫人身子不好,又受了风寒,需小心调理才是。”
茉梨双眸有些微微的湿润,赶忙作揖,“多谢大师不顾佛家清誉,收留了我们,要不是大师及时出手相救,恐怕夫人和孩子现在全都性命难保,只是,我们现在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还得打扰宝刹清净,望大师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够继续收留我们!”
“无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修行之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普度众生,施主若不嫌弃,就在这下房将就一下,贫道略通些岐黄之术,也好为这位女施主调理一下。”年轻法师微微施礼,披着寒气,呵出的气息成了雾蒙蒙的白色,映着他清隽的容颜,显得格外的秀逸。
茉梨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抱着孩子就要下跪谢恩,年轻法师好歹算是拦住了,也不多打扰,便转身回去休息了。
这一夜,对于清隐寺,或是九歌,亦或是年轻的法师,都是不平凡的夜。
万物缘起缘灭,有些事情,兴许是结束,兴许也是开始。
是劫是缘,人力无法阻挡,便只得听天由命。
清隐寺建在灵气汇集的嵩山,山中云翠叠嶂,层层山峦,寺院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大约三四年光景,知道的人很少,因此也没什么香火,寺院是年轻法师建立的,法号无忧。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历,神秘得很。寺院中只有他一个住持和几个僧童,平时少有人打扰,无忧法师好像也乐得这份隐世清净。
这山高又陡,入冬常有大雪,无忧法师为了免去山高雪滑,误闯山中的人无故受险,每次下了大雪都打发小徒弟去山腰扫雪。昨夜惠静刚下山,便听得呼救声,走近一看,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女子做丫鬟打扮,怀中抱着一个薄衣包裹着的婴儿,脐带还没剪,也不哭,像是没了气息。另一名女子躺在雪地上,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已经昏死过去。
丫鬟打扮的女子便是茉梨,惊慌失措,脸色煞白,哭得声泪俱下,看见惠静,不顾一切的爬过去,连磕头带作揖,声音颤抖的不行:“法师救命,我和我家夫人被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投奔宝刹,夫人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想却生在了半山腰上,精疲力尽难产又遇大出血,性命堪忧,孩子生下来都没哭一声,大师慈悲,求求你救救我们!”
惠静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从未见过女子的他,尤其还是衣衫不整的女子,红了脸,惊慌失措的跑了回去,想想又不安稳,只得告诉了无忧法师。
无忧法师听闻怒斥了一声:“糊涂!”便带着几个僧童赶忙去救人,惠静还是觉得不妥,“两名女子,还有一个孩子,在这里恐怕坏了我佛声誉!”
无忧法师没时间搭理他,救人要紧,哪里顾及什么佛家清誉,见到两名女子便赶忙救了回来。
幸得无忧法师精通歧黄之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母子二人,硬是让他给拉了回来。
茉梨一夜未眠,这边照顾九歌,这边又要照顾孩子,筋疲力尽几乎晕厥。
天刚蒙蒙亮,孩子便张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昨夜无忧法师喂了孩子一些米汤,看样子是又饿了,九歌还未清醒,只得去找无忧法师再去讨一些米汤回来。
婴孩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清隐寺,扰乱了清隐寺一贯的清净。
茉梨端着一碗米汤回来,一路上三五成群的小和尚见了她像见了鬼,纷纷作鸟兽散。
心急孩子,怕孩子饿着,茉梨便不予理会,加紧脚步,一推开门,眼前的一幕,惊得茉梨摔了碗!
九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一双手,慢慢的伸向了孩子的脖颈……
“夫人!”茉梨声音已经变了调,三两步窜过去,疯了一般将孩子抱在怀中,一脸的难以置信,“夫人您疯了吗?这是您的孩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您看看他,他长得多俊,您怎么舍得,怎么忍心呢!”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娘亲不想要他了,哭得更加惨烈,茉梨的心都要碎了。
此时的九歌已经清醒了过来,瘦弱的身体歪斜在床榻上,惨白着一张脸,显得很瘦弱,眼底的一颗泪痣却异常鲜红,映着惨白的脸,更加楚楚可怜。
“我要带他走,这世上容不下我们母子,我不能留他在这世上受苦!”她话说的冷淡至极,异常的平静,眼底却是深渊一般的绝望。
曾经她以为,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丞相府嫡出千金的尊贵身份,后来又成为了三皇子宇文拓的王妃,宇文拓对她百般宠爱,她曾经多期待孩子出世,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在一起。
可一夕之间,这一切都成了假象。就连这孩子,也成了耻辱。
要不是茉梨无意间听见了宇文拓和别人的对话,连夜护着她逃出来,恐怕她的下场会更惨。
她做梦都没想到,宇文拓可以对她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曾经她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的双手奉上,可宇文拓却将她的心和尊严踩在脚下,肆无忌惮的利用和践踏。
其实她只是一颗棋子,谁曾对她用过真心?
“夫人,您疯了吗?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大师也答应要暂且收留我们。您还有孩子,还有茉梨,茉梨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啊!”
九歌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冷冷的笑笑,说话似乎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不会放过我的,与其让他找到我和孩子,揭穿真相,还不如在他没找到我之前,我带着孩子好好的走,至少,他手中没有证据,也就不会连累到我爹。”
数九隆冬的天气,尤其是早晨,异常的冷,在这清隐寺下房内,炭火逐渐熄灭,简朴的屋子凉飕飕的,让人不禁打寒颤,茉梨忍不住一阵阵的哆嗦起来。孩子又冷又饿,还在不停的哭,茉梨心如刀绞,只能紧紧的将孩子抱在怀中,嘶哑着嗓子安慰道:“夫人,别说浑话了,我们一定有办法的!”
此时刚刚辰时,寺院内想起了钟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
无忧法师清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施主,可否方便开一下门?”
茉梨仿佛看到希望一样,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对九歌道:“是无忧法师,就是他救了我们!”九歌闻声浑身一震,向青灰的木门看去,窗纸外,隐隐约约的一个瘦长的身影,便道:“那还不快开开门,我要谢谢他。”
茉梨欢快的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去开门。
一阵寒气和着一个清逸的身影踱了进来,无忧法师一身袈裟,却是隽秀出尘,手中端着食盒,一眼便看见地上的米汤和碎碗,以及哇哇大哭的孩子,却并不动声色,依旧一脸的清逸出尘。
“阿弥陀佛!”无忧法师放下手中的食盒,看向床榻上歪斜着的九歌,不禁心下悲悯,语气带着几分柔和,“这是些清粥小菜,女施主身子弱,又饿了许久,只是寒寺简陋,又茶饭粗糙,还望施主莫要嫌弃。”
九歌没有想到无忧法师竟然如此的年轻,这声音,这容貌,竟然还有些熟悉,不禁愣神,随即又回过神来,赶忙在床上磕头作揖,不经意间领口微微有些松开,露出一片嫩白,只是她并未发现。
“多谢大师相救,只是打扰宝刹清净,大师修行,实在惭愧!”
即便是修行人,此情此景,也免不了脸红。
无忧法师赶忙别过脸去,“女施主不必多礼,好生歇息,贫僧这就回去,让小童再去送碗米汤过来,给孩子喝下。”
茉梨不懂无忧法师忽然脸红什么,只是见他要走,赶忙拦住,朝着法师跪下,“大师莫急,您好人做到底,帮我好生劝劝我们夫人,她一时间无家可归,想不开便要带着孩子自尽,奴婢的话她也不听,可大师您是修行人,您的话,她一定会听的!”
无忧法师闻言转过头来,正巧对上九歌空洞绝望的目光,脑中却灵光一闪,觉得这芙蓉一般温柔的女子,这淡淡的香气,似乎是哪里闻过。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大概是十多个月之前的事情,三皇子宇文拓成亲,邀他去祈福,本来他是不喜欢这些事的,扰乱清净,但碍于皇家威严,还是去了。
宴席上,满桌的荤腥他无从下口,只勉强喝了口茶。
哪知喝了茶便晕晕乎乎的浑身难受不已,面对满朝文武,自己又是出家人,怕扰了人家大喜,又怕节外生枝,赶忙告辞,两个宫人看出他有些不舒服,硬要扶着他上轿。
他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得,只得由着他们。
他心下还嘲笑自己,果然是心中郁结的时候,吃茶都能醉么?
看来自己这三四载青灯古佛,并未真正做到远离凡尘。
有些事情,连自己都骗不过,又何况众人?
恍惚迷乱之中,他仿佛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梦里,他走进了一片幽香之地,烛火摇曳,罗帐轻帷,有软玉温香入怀,他浑身绵软无力......
第二日,他在佛堂中醒来,一睁眼,便是释迦牟尼尊者的法身,高高的屹立在他的头顶,周围檀香萦绕,木鱼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大师....”
听见有人在叫他,无忧这才回过神来,是茉梨,正用祈求的眸光睨着他。
“茉梨,不许胡说!扰了大师清净!”九歌怒斥了茉梨一声,抬头又对无忧法师道,“别听小奴婢信口胡言,大师法务缠身,小女子就不多打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送客了。
无忧法师面色有些不自然,转身看了看哭累了的孩子道,“无妨,贫僧先去给这孩子要些米汤过来,女施主若是心下有何不解,便到大雄宝殿来找贫僧便可。”
九歌睨着无忧法师清瘦隽逸的背影,带着檀香的气息,逐渐远去,心下像是忽然缠绕着一些难解的谜团。
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过了一会无忧法师打发了小僧送了米汤过来,茉梨喂了孩子,可怜的孩子喝了一碗米汤,便沉沉的睡了。
九歌看着孩子,忽然就落下泪来。
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要连累这孩子,跟着自己受苦。
茉梨手指拨弄着孩子俊俏的眉眼,这孩子面庞清秀,将来必定是位美男子无疑。
茉梨忽然“咦”了一声道,“夫人,你说是不是咱们孩子跟法师有缘,看这孩子眉眼,却是跟法师有几分相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九歌一瞬间像是被冷水浇头,从床上随手捡了个枕头,便朝着茉梨砸过去,从未有过的怒气,“茉梨,你再浑说,我割了你舌头,你近来越发的没个分寸,连这主仆尊卑也忘了?怎好在这寺院中浑说,坏了大师清名!”
茉梨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跪下求饶,“夫人息怒,茉梨....茉梨只是随口浑说而已....大师救了咱们的命,奴婢心下感激,而且大师看着,面热的很,大师真是个好人,若大师不是出家人便好了....”
“还浑说!”九歌越听越来气,差点从床上蹦下来,只是身子太虚,实在没有力气。
茉梨都快急哭了,怎么解释都不对,说着便要给自己掌嘴,谁知外面的门忽然响了一下,便没了声音。
茉梨和九歌脸色同时一变,尤其是九歌,脸色难看的吓人。
茉梨赶忙去开门,却看见几个小僧童,慌慌张张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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