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

海棠花高种，高楼上有纨绔拈花几瓣，海棠打着旋转下，落在姑娘的发梢，几分红艳。沾了海棠花瓣的她一时错愕，抬头处入眼是身着华服的清秀少年，冲她邪邪笑着，她也笑，无奈摇摇头，只伸手拂下花瓣，怕时间迟了妈妈责怪加快脚步。而高处的少年却失了神，眼中余是海棠花开的颜色，静默着明丽。

红楼的妈妈接了姑娘的篮子，骂着她不知道去干什么总耽误事，又打发她去给凌姑娘的房间添香料。她应下，也没有辩解自己安安分分排队，是卖香料的老板势利眼，非把东西先卖给后来的有钱人家，她却因此平白多等了两三时辰。从来她都是这栋楼里最忙的那个，但心里却几分庆幸，至少她不用像妈妈手底下其他的人那样时时刻刻笑着却做着明明自己心里都鄙夷的事。

天色渐深，灯火却还同不夜城，明晃错杂。正值花灯节，而今太平盛世，民生富饶，清闲时便有赏花观灯的雅致，一时街上很热闹，里里外外基本上围满了人。姑娘护着篮中手里新买的香料，有些吃力地穿梭在人群中，前面好像有谁家的小孩走丢了，到处窜着，惹来几个人骂骂咧咧，街市也更混乱。混乱中有人拉住了姑娘的衣角，小孩糯糯的声音响起“姐姐我……我要找哥哥。”姑娘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小孩仰着她的脸上显然有眼中水波漾着，像极了她曾经的无措。她柔声一叹，伏身抱起了那小孩，把篮子三两下挽到肩膀，一路用身子撞着出去，对旁人的咒骂充耳不闻。

挤出人群后，姑娘放下小孩，正要询问孩子怎么和家里人走散的，清越的少年声线就带着几分焦急传来，少年小跑到姑娘身前，白皙的额上还有几滴汗珠未曾揩去，少年抱起那小孩，责怪道怎么不听话乱跑。小孩却撇着嘴不以为然，从喋喋不休的哥哥手里夺过她闹脾气非要买的灯笼，把玩了几下却突然递给姑娘，在哥哥怀中正巧能平视着姑娘，眼中几分不舍，却慷慨凛然的样子，“送给你。”姑娘推辞，她从小没有机会玩这些小玩意儿，再说她也没有和小孩抢玩具的习惯。正想开口让交代少年两句就告辞，欲语却愣住，是早上酒楼上捻着花玩的小公子，身上华服未换，早先不曾细看，此时才发现他的腰板挺得很直，即使抱着十几斤的小孩也没有一点要弯腰的意思，只是脸上的无奈透露了他对怀中小妹妹小脾气的无能为力。

从妹妹身上移开注意力，少年才发现对面愣着的姑娘有几分眼熟，也愣住些微，当下笑意展开，执着妹妹的手又把小灯笼往前递了几分，压低的的声音在姑娘的耳边掠过，“姑娘就收下吧，她很少送人东西，但是若是想送便是非要送出去的。”大抵是发觉离得太近，姑娘退后两步，还是没接灯笼，谢过好意就小跑着走了。只留下少年在街上海棠边半张着嘴，话未道尽，又一次看着她跑远，怀中的妹妹还吵着要追，少年顿时失笑，眼中映着海棠朵朵。

后来的日子很平静，只是姑娘偶尔会想起离开时小姑娘嚷嚷着却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知道那少年又得废多大劲才能哄好。但她时常忙起来，甩甩头也就似乎忘了。

一日姑娘正擦着桌子，突然有小厮进门拉她，说有贵人找她，小厮笑眯眯带着几分揶揄的样子让她有点反感，动身就踏出了门。门前立着一个华服少年，面容清秀，笑容邪气，手中执一小花灯，清越的声音传来“姑娘，这灯笼你还是收下罢。家妹这几日始终寡欢，怕是惦记着姑娘不肯领她心意呢。”

后来，姑娘才听说他父亲是升职来京都的高官，而他本人原在南方水乡故里时就是有名的纨绔，最爱酒楼，整日不学无术。

再后来，这位纨绔好像突然改了喜好，放弃了他最爱的酒楼，转而日日往红楼跑。所有人都说他是看上了红楼会做香料的那个小姑娘，要从此做一个痴情子。而事实好像也是如此，他日日往红楼跑，却也不做什么，只是单纯找她唠嗑，起初只是唠他的妹妹，后来唠到了他的家庭，说到他的母亲去世后父亲续了弦为了捧二公子他和妹妹的冷遇。她也渐渐敞开心扉，向他述说她明明是父母不要扔在花丛里被伢子养大卖给红楼的孩子，却戏剧性地在长大之后格外喜欢花草，甚至做起了香料，因而在这红楼才勉强占了一席之地。如果有一天她攒够了赎身钱，她想买一院子的花，最好每天数着花草偶尔制制香料维生，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铁打的一对了，少年日日与心上人相处的深情和坚持，让他们直言即使跨越身份也不是什么问题，总有一天他会把那个姑娘接出红楼。日复一日所有人这么说着，有时恍惚中她竟也信了几分。

总有一天来了，他也确实从这里接走了一个姑娘，但却是红楼头牌凌姑娘，与她无关。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红楼里他们那几年日日谈心的雅间，他把几年来置得有些破旧的花灯又拿出来，要再次送给她。不同几年前的陌生人，这次他是以熟识朋友诀别的理由。姑娘沉默了，没有看他，只提起灯笼转身。灯身上他亲手画的海棠花红艳依旧，而灯里装着的是红楼赎回的卖身契，以及这段街市最安静的一处门面，已经被改成了种满花草的样子，和她几年来描述的别无二样。

但她终究没有住进他准备的花园里，卖掉了一纸地契，背上从小到大几乎不离身的篮子，她去了水乡，那个不似京都般繁华，却简单温柔的地方。

很多年后，京都的风云变幻莫测，纨绔成性的小公子一朝却坐上一国之相的位置，有人说他暗度陈仓很多年，在势力最初就发展了密密麻麻的眼线，根据地的线人是红楼出生落魄书香门第的凌姑娘。但他却没有和后来名满天下的凌姑娘在一起。便又有人说是他无法跨越身份的悬殊，因此只能将心思藏起，却遮掩不住宰相府中凌姑娘最常用的海棠香馥郁。

而温柔的水乡一偶，有一处海棠园，园中有一性情怪异的海棠姑娘，制香技艺高超，海棠香尤甚，只是在没有接活的时候，路过她家海棠园的人们，总会看到她痴痴坐在藤椅上，一遍遍数这静默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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