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的刘彻这些年总觉得时间流逝太过迅速,他似乎还是个有着英雄梦的青年,可转眼间连他的孙儿都出生了。他即位初那一帮亲友、朝臣与玩伴,如今只剩了卫青与平阳公主,可卫青最近身体欠佳,很久不曾上朝了,夫妻二人总是深居简出。看着朝廷里一张张新的面孔,看着后宫里年轻的美人,他竟恍若隔世。
前些年他率领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时值秋风萧飒,鸿雁南归。刘彻乘坐楼船泛舟汾河,饮宴中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他大笔一挥写下一首《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而如今距离那伤怀的秋天,竟又过去三年了,他更是体会到时不我待的落寞。
这些年他始终没有停歇,继北伐西征之后,大汉又向西域派出商队、使团,向南平定了东瓯南越诸国,向东监视着朝鲜诸郡的举动。他也不止一次离开长安祭祀、巡游。到了新的一年,他心中又被一件大事占据了,那便是封禅泰山。
他在位这些年,汉朝达到了空前的盛况,版图前所未有地扩大,他的功业就连秦始皇也比不上吧。一些擅长阿谀奉承的大臣时常这样说,刘彻心里也这样想。帝王受命于天,封禅以向天告太平,沟通天人之际实乃一件大事。
卫青和公主听说皇上封禅泰山的诏告,也只是微微叹气,并没有太大反应。毕竟他这样雄才大略的有为之君,实属难得。他们仍旧是深居简出,整日在家中下棋。
这天傍晚,刘彻来到大将军府时,夫妻二人正在下六博棋。早在卫青在平阳府做骑奴时,平阳公主就教他六博棋,让他陪自己对弈。这六博棋乃兵种棋戏,看重谋略,卫青征战多年,将用兵之道用于对弈,竟也有不少体会,如今倒是略胜公主一筹。
卫青的三个儿子都去了博望苑陪太子读书,这些年公主也不曾再给卫青生下一男半女,想是当年落胎留下了病根,卫青便更是疼爱公主一人。如今家中只有夫妻两人,在静谧庭院里设一棋局,持一茶盏,任天上流云飘过,地上风吹叶落。倒是逍遥自在,优哉游哉,别有一番情趣。
大将军府的下人见了皇上,正要迎接,刘彻让他们噤声,自己悄悄走进去,躲在一边旁观。
此时公主正心无旁骛地盯着棋局思索,卫青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面的公主,他的爱妻蹙眉思索时很是沉静,这种美让他从来都看不够。平阳公主见卫青的深情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微微红了脸。
“看什么,下棋也没个正经?”
卫青笑而不语,仍是看着公主粉腮上朝霞般的颜色。这些年卫青极力宠爱公主,把她宠得仍像个少女一般。
刘彻看得有些眼热,轻轻咳了一声,从角落里走出来。夫妻二人吃了一惊,急忙下拜。刘彻笑着将他们扶起来,调侃打趣几句。
平阳公主抿嘴一笑道:“皇上弟弟,您许久不曾看望姐姐了,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刘彻便提起了正事:“朕已将封禅泰山一事定下,大将军要与朕随行啊!”
卫青和公主对视一眼,有些惊讶。刘彻看得出他们眼中流露出的犹豫,又道:“卫青是千古难得的忠臣良将,又是朕的大司马大将军,难道不应该随行么?怎么,姐姐舍不得?”
“陛下,仲卿他这两年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平阳公主面露忧戚之色,解释道,卫青也随声附和。
刘彻仔细看了看卫青,他如今竟然是鬓发半白了,卫青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竟然也这般沧桑了。他心中有些凄凉,便开了个玩笑来打岔:“仲卿啊,朕深知你与皇姐情意绵绵,可这有些事情还是要有所节制,不然怎么不伤身体呢?”
“皇上,您……”平阳公主听得刘彻话里的调侃,又是脸红,又是着急,“仲卿戎马半生,本就积了许多内伤,如今又操持国家军政,思虑深重。皇上您就不要说笑了!”
“姐姐放心,朕会带上御医照顾好仲卿,一定会把他完好无损的还给姐姐。就这么定了!”刘彻又笑着问卫青,“大将军以为如何?”
卫青看了公主一眼,低头道:“臣遵旨。”
刘彻心满意足,哈哈大笑,“姐姐,这些年仲卿几乎成了你一个人的了。这次既然大将军已经应下,你可不要再和弟弟争呦!”
从大将军府离开后,刘彻突然有些落寞。他从卫青和平阳公主那里看到了爱情的心满意足,顿感自己的空虚。
他有那么多妃嫔美人,可他似乎没有那种可以填满内心的情意。李夫人生下儿子后便离世了,只给他留下无尽的怅然;他思念起年少时与卫子夫相伴的时光,又发觉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今的皇后。
刘彻突然间对新送进宫的一批美女起了烦躁,他徘徊许久,最终随便选了个女子来侍寝。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帝就是要有许多女人,天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他与卫青才不一样呢!
这样安慰着自己,刘彻又有了快意。他是功垂千古的大汉天子,又何必在意这些,他目前是要准备封禅泰山的……
这年初,长安城内由太子刘据主政。刘彻率领十八万兵马,先巡视朔方,经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至朔方。旌旗千余里,并派遣使者通告匈奴单于,以示威慑。至三月,刘彻率群臣东巡,至泰山,派人在岱顶立石。之后,东巡海上。四月,返至泰山,自定封禅礼仪:至梁父山礼祠“地主”神;其后举行封祀礼,在山下东方建封坛,高九尺,其下埋藏玉牒书。
刘彻登上巍峨的泰山,睥睨下土,果真是登泰山而小天下。脚下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向东瞭望是一望无际的齐鲁平原,再放眼远望,九州大地云雾缭绕,云气如万马奔腾。不时有雄健的苍鹰伸展双翅掠过山脊,嘹亮的鸣叫声在呼啸的风中传得很远。泰山之顶的山风荡涤着刘彻的心胸,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辽阔。
封禅泰山归来后,他便下令改元为“元封”。
卫青随从刘彻巡游归来后,果然是又重病了一场。平阳公主心疼不已,终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命令他卧床歇息,哪里也不能去。半月之后,卫青的身体才稳定下来。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跟随皇上出去!”平阳公主又是责怪,又是懊恼。
“封禅泰山是皇上多年所求,象征着皇上的功业,如此壮举,又怎好拂了皇上……”卫青温和地笑了笑。
“什么壮举,分明就是好大喜功!”平阳公主低声抱怨。
卫青仍是温和地笑着,握着她的手说:“已经如此了,你还能如何?我在家休息这么久,可以出去了吧……”
看着卫青有些哀求的眼神,公主有些心软,“你这才好一些,便又坐不住了?”
“我要进宫去看看皇后,这几个月都是太子主持国政,不晓得怎样。”
“你真是个多操劳的命!”公主这样说着,还是放他出了门。
卫子夫看到弟弟的到来,几乎要落泪。她整日独守着椒房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到卫青,她心里才踏实一些。
卫子夫告诉卫青,刘据监国这段时间里实行仁政。他重新批阅了几份案卷,皆考察详情,从宽处理。刘彻回来后,倒也没有不满。只是皇上重用的一批酷吏心怀怨忿,借机进献谗言,刘彻对太子的表现仍是没什么表示,太子便惶然不已。
卫青听罢也是无奈,天威难测,不过他想到平阳公主此前的话,皇上一切自是心中有数。或许不表示就是满意呢,他这样劝慰姐姐一番。
后来,刘彻单独召见卫青,“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卫青将此话告知卫子夫后,听说卫子夫竟脱去头上的簪饰去向刘彻请罪,他与公主不由得又感叹良久。
“我与姐姐出身寒微,到底总是心有不安的……”
这天夜晚,平阳公主在卫青身旁躺下后,突然想起来什么。
“仲卿,你我百年之后合葬一处可好?”
从前卫青担忧自己的身体,欲交代身后之事时,公主从不肯让他说下去。不知为何她竟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想来她也不能心安吧,卫青伸出手臂把公主圈在怀里,轻声说:“这一直是我的愿望,只怕委屈了你。”
“怎么会委屈呢?固然长公主的名号分量极重,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之妻的名义更让我感到荣光。我们死后也永不分离,我们的名字也镌刻在一起,好么?”
“当然好。”卫青静静听着他和公主的心跳声,回想卫家这数十年的兴衰起伏。固然未来不可预料,至少有这样一个挚爱的女人与他的名字在史册上永远相连,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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