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久之后又重新拜访了季府,季府的人对我的到来如临大敌,季嗪亲自出来见我。
距离初阳下棺不过数日,我再看见他时却完全认不出来他了,他消瘦得厉害,连个人形都没有了,只有眉眼的轮廓依旧还在,端的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
我客气地对他拱手,道:“季将军,在下查案。”
他身后的小厮不客气地嘟囔:“不是已经定案了吗?”
我冷笑一声:“我查的自然是别的案。”
季嗪偏头咳嗽一声,他咳得太过厉害,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半天气息稳了过来才让开一条路:“请--”
我让他将我领去了初阳以前的房间,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就在前带路。
初阳的房间很干净,他应该有让人时时打扫,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柩射进来,我关上房门,只留我们两人,季嗪站在日光下定定地望着我,看见我关上门之后才问了一句:“宋大人查什么案?”
我收起笑,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通敌叛国的案。”
他脸色突变,张口欲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嗽。他以手抵在唇边,咳得腰身微弯,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久经沙场,杀伐决断的将军,连拿笔杆子的书生都不如了。
我没理他,继续说:“这件事,是不是还要从季老将军那一代说起。”
季老将军当年大败于西凉,陛下震怒,本来要重重地罚,谁知道季老将军查出来是营中出了内奸,陛下给了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营中机要,所知之人本就甚少,这样受重用的将领怎么可能是内奸,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季老将军当年为了保全自己,推出了一个替死鬼。
这个替死鬼被满门抄斩,仅留下了一位孤女,最后改姓皇姓梁,就是梁缨。
我在他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推测:“我后来查过资料,青崖岭一战,你先前完全处于上风,为什么后来九死一生,被压制得那样厉害?”
他终于止住了咳嗽,抬头看向我,静静地,目光悲凉。我只能继续说:“伏玉告诉我梁缨跟着你一起去了战场,你或许是因为喜欢她,或许是因为内疚,她在你身边,完全可以得知营中机密。她对梁帝恨之入骨,对季家恨之入骨,让我猜猜,她会不会把你帐中的消息透漏出去?”
季嗪一句话都没说,我闭上眼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初阳后来破釜沉舟去青崖岭找你,回来后一直精神不济,她是不是发现了梁缨通敌叛国的事,所以你为了保全梁缨,对她下了手?”
我猛地逼近他,攥紧他的前襟,逼问他:“是也不是?”
时间仿佛静止一样,我能看见夕阳一寸一寸地斜移。我等了半天,听见了季嗪极轻的回答,极轻极轻,让人疑惑是不是在长远的等待中出现的幻觉。
他说:“是。”
我松开他的前襟,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语调很轻:“季家对不起梁缨。这件事我知道后怒不可遏,我在营帐里质问梁缨,我们争执了起来。我没想到初阳会在那个时候去青崖岭,我怒气冲冲地掀开营帐的时候,就看见了脸色苍白地站在外面的她。”
他的眼睛里似有泪意划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生气,她说梁缨迟早会毁了我,她要杜绝这种可能,若是青崖岭大败的话,她要把这件事告诉陛下。季家欠了梁缨那样多,我不能这样做。她最后哭着答应了。”
“但是梁缨却不放心,我大胜搬师回朝的时候,她将初阳从马上推了下来……”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我想弥补一个人,却注定辜负另一个……”
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初阳没死,只是小产而已。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就为了让梁缨放心,你给初阳喂了失心散?”
他行将就木般答道:“那药只会让人心智缺失,忘记一些事。她小产后精神不佳,我把失心散加在了她的补药里,可她不需要怕,我会对她好,我会照顾她。”
我偏过眼问:“可是,如果她知道呢?”
我终于知道那日初阳为什么在静安寺听见我的话之后,连最后一丝人气都没有了。
我看向房间,那里有很大的一块铜镜,铜镜里映射出季嗪消瘦的身影。我能想象到,她小产完,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季嗪往她补药里加失心散的样子,然后他亲手端过来。
她不知道他在里面加了什么,可是是他端来的,所以她笑着喝下去了。
她这一生豁达,极少去争什么,不到心如死灰的时候,她是不会自戕的。她一定,是生无可恋,绝望到极点了。
我忍着泪,离开前最后和他说:“我和初阳相交寥寥,你知道她为什么给我留那样一封信吗?”
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转过身:“因为她知道我是大理寺卿,她知道我会来查案,所以她把你所有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我抬脚就走,最后关门前,看见他咳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的溅在袍子上。
寒风凛冽,拂面而来,吹得我眼眶生疼。
季嗪将梁缨保护得太好,尽管如此,我也没有见到她。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如果这是初阳希望的事,我理应不该让她失望。
她死在别人的一段情深里,死在自己的绝望中。
像是多年以前,季嗪将那只纸鸢送给梁缨,被她嗤之以鼻地踩在脚下,初阳得到了那只纸鸢,最后还是被季嗪射穿了,她想着得到了那只纸鸢得不到那颗心也无妨,可她最后连那只纸鸢也没有留住。
这世间,除了痛苦,没有一样是她的。
兜兜转转,起承转合,不过是一段不值一提的被辜负的情深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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