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七、生死相随

彼时。

我正在院子里看着那一株株雨后的海棠，连逢阴雨，早已过了花期的海棠看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把目光从海棠上收回来，扫过垂首肃立在一旁的三个人，落在最后那个年轻人的脸上，他的头瞬间垂得更低。

小影“既然是小贼，那么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

我轻声说。

侍卫（归去楼）：“是。”

他离开的同时我亦转身，只留声音在冷寂的空气里。

小影“让她等着。”

侍卫（归去楼）：“是。”

径直回了小楼，在楼梯上便听到房间里传出的声音，是那个负责照看燕儿的小丫鬟，正在柔声诱哄。

推开房门，弯腰站在床前的小丫鬟应声回过头，看到我立刻躬身退到一旁，燕儿蜷缩在床角的纱幔后，只露了一双脚丫在外面。

我走近了些，轻声唤。

小影“燕儿…”

眼中立刻映入一张青白的脸，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我扬出了一抹笑，任由她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直到她面上的惶恐尽数褪去。

燕儿：“姐…姨，姨母…”

唇角的笑容凝了凝，终究对一个孩子狠不下心，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燕儿突然扑进了我的怀里，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抱着我，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栗着。

燕儿：“姨母…”

燕儿呜咽着喊。

心头禁不住一阵酸楚，还有细细的疼，像是被针扎到了一样。

小影“我在呢。”

片刻后，燕儿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朝我急切地开口。

燕儿：“爹爹，还有娘亲…”

小影“我知道。”

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我柔声笑着。

小影“他们没事，现在应该在白虎堂江穹那里，说不定他们已经夺回了天下盟。”

燕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却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燕儿：“真的？”

我点头。

小影“嗯，真的。”

燕儿的嘴角越咧越大，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激动喜悦的心情，于是又抱住了我，许久后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没有了泪，脸颊却红红的。

抬手揉了揉她头顶的碎发，她睇着我，晶亮的目光仿佛星子般闪个不停。

我笑问。

小影“你想说什么？”

燕儿：“姨母，你是神仙吗？”

我一怔。

小影“为什么这么问？”

燕儿：“娘说你是从天上来的，后来又回天上去了，住在天上的不都是神仙吗？”

我哑然，停了下才说。

小影“你娘说的不错，姨母的确是从天上来的，但姨母不是神仙。”

燕儿：“那你还会回天上去吗？”

小影“我…”

燕儿：“我们要如何才能去天上找你？”

我敛了笑，迎着她满含期待的目光，不知道要如何同她讲。

小影“…燕儿，其实天上…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好玩儿…”

燕儿眨了眨眼，表情有些着急。

燕儿：“燕儿并非是为了玩儿，姨母回天上的时间太久，那个人都要急疯了，虽然那个人冷冰冰的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但娘亲说那个人对我们有恩，所以燕儿不想那个人真的疯掉…”

呼吸一滞，心跳也在瞬间停顿了下。

小影“那个人…”

燕儿：“我听娘亲说，那个人为了找你逼着玥姑娘带他去净门，派了人满江湖打听无垢城位于何处，他还毁了泠韫先生的桃坞，将我们赶出了云碧山庄，同百卉谷的少主大打出手，将靖南侯府的小侯爷打的下不了床，灭了好几个投靠冥主的门派…”

燕儿数着手指头说，她一只手数完，我的心就像被她那只手攥住了似的，让我不禁变了脸色。

楚暮白…

你的灵力就是这样被耗尽的么？

燕儿：“姨母，你怎么了？”

燕儿看出了我的异常，小脸上布满了担忧以及忐忑，将心中的不适强行压下，唇角拉扯出生硬的笑。

小影“饿了吧？”

燕儿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小影“让这位姐姐带你去西苑吃饭，你暮枫小叔叔也在那里，我这边有很多事要处理，会吵到你休息，听这位姐姐的话，在房间里静养两日，你爹娘很快就会来接你。”

燕儿：“燕儿会听话的。”

燕儿低低的声音道，相隔数月，她比之前更加乖巧，也更懂得察言观色。

我起身让开，小丫鬟上前给燕儿披上衣服穿上鞋，然后抱着她下了楼，我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走远，待心绪彻底平静下来，才在门口微扬了声音。

小影“让云玥进来。”

立刻有人在楼外应了声。

“是。”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目光落在软塌旁静静放着的白玉酒壶上，突然遏制不住想要像单翼那样痛饮一杯的冲动，幸好云玥被人引着走了进来。

云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三人穿着相同的白蓝相间云海纹服，额心画着银蓝色图案，头发利索地束在脑后，只用一根蓝色镶着白边的缎带绑着。

这是净门的正装，隔了十年，竟还能再一次看到。

云玥：“净门云玥，奉师尊令，恭请灵女大人。”

云玥俯身跪拜，身后两人紧随其后，掌心朝上，额头紧抵在地板上。我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三个人，等了片刻才掀动唇角。

小影“请起。”

云玥：“谢大人。”

三人站起了身，垂首肃目而立，神情间恭敬无比，即便云玥亦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嫱妩派了他们以如此大礼相请，看来是已经从白岐那里获知我恢复了记忆，白岐的传送门想必也已经设置好了。

小影“何时可以出发？”

我问。

云玥躬身回答。

云玥：“净门众弟子随时恭候灵女大人驾临。”

随时恭候…

按理说我应该明日一早再去，但我等不及，相信嫱妩更等不及，依照嫱妩以前的性子，此刻只怕已经让所有人在那边等着了。

我无声地叹口气。

小影“这便走吧。”

云玥：“是。”

走出小楼，抬眼便看到单翼斜倚着廊柱，一身墨色衣衫被风吹得轻舞，目光里雾气缭绕，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

单翼：“此去需要多久？”

单翼问，嗓音清朗如潺潺流水。

我朝他走过去。

小影“说不定天黑前就回来了。”

单翼：“让妍儿陪着你。”

本想说不用，但想来单翼不会答应，未免他担心便改了口。

小影“好。”

单翼轻轻一挥手，立刻有人飞奔而去，很快便将妍儿叫了过来。

单翼：“从后门走吧。”

我不解地看向他，他瞟了我一眼，轻笑出声。

单翼：“靖南侯府的小侯爷带了人正堵在门口。”

我一噎。

这个北堂游，还是和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全然不顾脸面。

小影“呵呵…”

那就让他堵着好了。

传送门设在镇子外的一片果园里，离着小楼尚有一段路程，我们从后门出去时已经有马车等在那里，单翼一路将我送到地方，然后目送我随众人进入到传送门中。

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脚下延伸出一道微微的亮光。

云玥走在最前面，妍儿紧跟在我身旁，脚步声传出的回音不断撞击着耳膜，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不由放得很轻。

我不知道归去楼与净门之间真实的距离有多远，但是经由传送门形成的空间通道过去，也许连半盏茶的时间都用不了，那条泛着微光的路很快便到了尽头。

刺目的光芒射过来，风扑打在脸上卷起一丝微微的痛，我一时睁不开眼，只听到四下里的旗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嫱芜：“嫱妩率净门众弟子恭迎灵女大人。”

一声过后，紧接着一阵响彻云霄的齐声高呼。

“恭迎灵女大人…”

“恭迎灵女大人…”

“恭迎灵女大人…”

下方身着白蓝云海纹服的净门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么多人同时用灵力扬声呐喊，所造成的声势能震天动地，我险些没站住。

皱眉看着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袭红衣在一众的淡雅素净中，妖艳灼目，欲焚天灭地一般。

小影“嫱妩…”

我无奈地唤，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然而对面那人却笑了，笑得张扬跋扈无所顾忌，看着她那般笑着我却突然想哭。

十年…

她独自背负着两千弟子的血海深仇，在这里苦苦等了我十年。

净门弟子，誓死守护流桑…

嫱妩，她是我的矛，我的盾，是我的战友，我的左膀右臂。

纵然过了十年，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绝对不会不相信她，因为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她便以血脉向我起誓生死相随。

我快步走过去，紧紧盯着她憔悴苍老的面容，泛红的眼角里盈着水光，我竭力忍着不让它们滑落。

嫱芜：“死丫头，你敢再在我面前哭一个试试。”

嫱妩怒骂道。

我瞪了她一眼，这么多人看着呢，从来都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

小影“手伸过来。”

嫱芜：“做什么？”

嫱妩不情愿地瞪回来，却还是抬手递到我身前。掌心结出符印，压在了她的手上，嫱妩脸色变了变，随即闭上了眼。

赤霄一点一点剥离了嫱妩的身体，如流沙一般汇入我掌心的符印里。

我收回手，退开几步。

嫱妩体内的灵力没有了赤霄的禁锢呼啸着奔涌而出，强大可怕的威压将山头的风都凝结住了，幸好她及时收敛了回去。

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变黑变亮，她的肌肤也在顷刻间恢复了白皙水润。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流溢而出，如澄澈的山泉一般。

嫱妩…

她也不过只比我年长了一二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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