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十年,冬日皑皑。落光了叶子的杏树树干被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像是襁褓中的婴儿。树枝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御花园里的梅花也开得正艳,堆满了蓬松的积雪。
那人站在御花园里的,穿着一件夏日的薄衫,任凭刺骨的寒风凛冽他也不动,似乎不觉得冷。
“皇上,您就回去吧……”
一旁跪着好几个内侍太监和太医,每年下雪皇上都会依照惯例站在御花园里冻着,旁人不知只道新帝任性妄为。
几年前皇后病逝,皇上连病了好几日,直到皇后入皇陵时方才得见一面。皇上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竟不曾流露出一丝难过,仿佛皇陵里葬着的不是他的发妻。
可他的性子也变得难以捉摸,淡漠得都可以透出寒凉,却总有些奇怪的行为。
异常的珍爱御花园里一棵平淡无奇的杏树,每日除了上早朝便经常站在那棵杏树下,亲自施肥添土。深怕树被冻坏了,还用上好的金丝棉被裹住树干。
每每冬日下雪,还总是穿着薄衫在雪里站着。有一年被冻得晕了过去,连续三日高热不醒,吓得宫中上下愁眉不展。
索性佛祖保佑,他还是醒了过来,听宫人说,皇上曾为此勃然大怒。
只有他的侍卫轲皓知道,他才不是任性,他只是想早点去见他的妻子。
可他唯一的儿子不过是蒙童稚子,他怎么可以那么残忍无情,将诺大的江山丢给他,于是他又不得像个傀儡一样活着。
“三哥……”
听着声音便知道是霖王莫昀煜,自皇后死后他已经五年没有进宫了,他同样埋怨皇上,但又不得不原谅他。
他还是叫他三哥,没有分尊卑这倒是惹得皇上冰冷的心有些触动,他带着惊讶回头一看,昔日上京第一美男风采依旧,只是不再带着少年的佻达之气,眼里的光似乎也暗淡了许多。
“你来做什么?”
皇上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以前他的妻子在时,总是免不得吃霖王几口醋,如今虽吃不上了,却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臣弟听闻三哥病得厉害,想进宫看看。”
霖王的话倒也不假,皇上本就生得有些清瘦,如今更是瘦得没了精神,脸上带着几分病容,他的心也病得厉害。
皇上小步走到御花园的亭子里,霖王跟在身后,一旁的宫人自觉就下去了。
“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了,三哥明明知道是她的……”霖王停顿了下来,不忍心说破这件事,这也是他一生的伤痛,他故作淡定说道:”三哥不应该将上元节扮得这般隆重。”
皇后逝世理当国丧三年,举国上下不得举办任何隆重的仪式,可就同儿戏般,上京城每年的上元节一年更比一年隆重。
而皇宫更比上京城还有热闹,似乎这世上所有最为有趣的杂耍表演都被搬进了宫里。
在宫里有一条连接宫外的路,一到上元节,就打开宫门通道。宫里宫外就连接在了一起,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皇宫还是上京城。
“她喜欢热闹。”
皇上静静的说这话,拈起茶杯饮了一小口,像是在叙述什么家常一样。她的妻子喜欢热闹,每逢庙会过节总是要去凑凑热闹。若是宫里比宫外热闹,他想,他的妻子总会回来的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虽是疑问却是带着肯定的愤怒,霖王握紧了百般无赖的拳头。其实他大抵也是恨过自己的,他恨命运不公若是能早些遇见她,兴许就不是如今这般局面。
如今他有了妻子也有了女儿,那些爱恨情仇逐渐被岁月抚平,但皇后也曾经是他的意难平。
是他每个夜里的辗转反侧,是他每个梦里的懊悔不已,是他无数次想拼了命抢过来的林家二小姐。
她曾经是林家的掌上明珠,是上京城身份最为尊贵的官家小姐,是亲人捧在手里都怕化了的宝贝。
皇上明显迟疑了一下,眼里逐渐增加了痛苦眉头微微蹙起,最终再也没有开口。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一个生活里都是阴谋算计,都是黯淡无光的人。
直到她的出现,他的生命里似乎才有了颜色,他才知道什么叫爱。
那时候他拼了命想变得更优秀不仅仅只是为了活下来,还是为了娶他的妻子。
本来先皇有意将林海棠许给太子,可顾及到林家的势力他犹豫了,而莫修瑾甘愿出征骁勇善战的承虞国,那一战便是为了立下赫赫战功,也是为了娶林海棠。
他曾经也想等处理好复杂的一切就把他的妻子捧在心尖上,将所有明目张胆的偏爱都给她。
可是后来啊,没有相爱相亲,更没有情深意长,只有数不尽的误会,他知道她不会原谅他了,她会恨他一辈子。
他本来设计了一场阴谋,他怕他的妻子受到伤害,不惜冒着被逃狱的风险亲自办成刺客。
那时他的妻子说,她的命跟自己相比一文不值,她竟错以为自己真的忍心让她去死。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仍旧甩开了自己的手,将自己推给嫣莲雪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也许她对自己是没有留恋的。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他不应该算计她,更不应该将她一步步带进陷进里。他大错特错,错得荒唐至极。
是他亲手毁了那个满目星辰的可爱姑娘,也是他亲手斩断了他们的缘分。所有痛彻心扉的绝望之感日日将他的心撕碎,他再也没有爱,再也无法将一颗碾碎的心拼好。
最终他变得冷冷冰冰,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他对任何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来。
当初他的谎言是多么拙劣,她却真的信了。到后来,他以为自己可以解释这一切事情。
从最初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告诉她自己从来都只爱她,满院的海棠是从他立府亲手栽的。
她院墙的砖瓦甚至是他亲手砌上去的,他多么怕她翻墙时摔伤,恨不得再砌得矮些,那些院里的花草更是他选好种上去的,他和嫣莲雪为何又会在一起,他又为总是对她忽冷忽热……
那时候他病倒在宫里,快要死的的那天晚上。终于等到大皇子入狱,叶玉卿潜入宫中将他从阎王那里救了回来,那时候他便醒了。
望着昏迷在床边的妻子,他甚至不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他的妻子醒来时握着他的手,哽咽着承认喜欢自己,还说以后不要吵架了,他却只能洋装听不见。
他真的满心欢喜却不能对她做出任何的回应,他还要装作不爱她。到最后不仅瞒过了所有人,也瞒过了她,她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自己爱她。
终于,当他准备掏心掏肺说出真相时,她却不再相信,她含着泪,眼里的光全部暗淡。
他才真正感受到悲痛欲绝,原来这些伤害已经不是只言片语就可以说清楚的,那些早年布下的冰冷谎言早就一点一点将她的心冻住。
他开始惶恐不安,后悔万分。
可后来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他甚至觉得身上的龙袍浸满了鲜血,那是无数个人的鲜血,仿佛那上面最鲜红最刺眼的地方就是他妻子的鲜血。
他终于成了万人瞩目的帝王,却再也等不到他的发妻,那些冰冷的王权富贵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鱼沈雁杳天涯路,去年的春日里大雁飞回来了,若是来年的春暖花开,那大雁定然会回来,就是不知她的妻子是否也会回来。
若真的去了天涯,他定也相随,可他究竟可以去哪里追寻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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