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家宴我免不了也要出席。
皇帝殷切地扶我入了座,席间坐着各宫妃嫔,王爷亲眷。
赵静言一张小脸有些苍白,眉头紧蹙,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时墨寒少不得对她嘘寒问暖一番,我听得心里发酸,说不胜酒力,起身出去吹吹风。
时墨寒抓了我的一片衣角,望过来的眼眸亮晶晶的,看起来心情很好,倒像是在撒娇,「可要朕与母后同去。」
我扯回了被他抓在手中的袍角,冷淡开口,「不必了。」
那双眼眸的光淡了些许,连着那讨喜的笑意都敛了下去,皇帝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无措地搓了搓便收了回去。
「太后又何必跟皇帝置气。」
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可笑,「年岁越大越不得体了。」
晚竹笑着摇摇头。
中秋佳节,宫人都在侍宴,跟着我的侍卫都离得远远的,御花园里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赵静言随了出来,走到我面前俯首行礼,我打量着她不佳的脸色,心里想她大约是有话要说。
却不想她是想对我行刺。
那张柔弱漂亮的脸上带上了某种异常坚定的决心,她从袖口中掏出匕首的动作印在我眼中,每一刻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我却仿佛冻在了原地般,不知作何反应。
她的手丝毫不抖,脸上毫无惧色,只带恨意,抱着要与我同归于尽的决心。
「太后!」我听到晚竹的声音,但她也不过一个宫女,此时早已腿软。
瞬息之间,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要迎接剧痛到来的准备。可一个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他身形高大挺拔,彻底罩住了我。
我只看到他垂在身后的头发,柔顺如瀑。
利器入体时他一身闷哼,听起来声音很是年轻。
「来人!护驾!!」
侍卫都赶了上来,挡在我身前的人跪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我看到他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洁白诱人。
赵静言眼神里满是慌乱与不甘,一双手沾了血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
时墨寒赶来,一眼便明了眼前景象,他冲到我身边捏住了我的肩膀,眼神游离在我身上,「母后,你有没有哪里…」
我挥开他的手,「无妨,将这个人带回宁寿宫,其余的,皇帝处理吧。」
一番骚乱,晚竹劝我喝了安神汤早些入寝。
我靠在床头翻了两页书,「入寝?只怕还早着呢。」
晚竹想了一下,说,「天色已晚,皇上,恐怕今晚不会过来吧。」
我笑了一下,并未作答,不出一刻钟,门外小卓子便传,皇上求见。
「让他进来,晚竹,你下去吧。」
晚竹点点头退出去了。
我知道时墨寒来做什么。
赵静言敢在宫中行刺,她就别想再活下去。
皇帝哪里舍得真让她死了,多半来求我网开一面。
我将书卷了卷,撑着下巴,望着皇帝,「今日若不是那侍卫出现及时,哀家可就真死了,皇帝竟也不问问哀家此刻感受如何吗?」
时墨寒一半侧脸隐在黑暗中,望着我的眼神一眨不眨,我看不透那里面有些什么,就连那星星点点的情谊我也不敢认。
毕竟他天生一双含情眼,看谁都温情脉脉。
「母后,饶她一命吧,朕会把她发配冷宫,并保证以后没有母后的同意绝不再见她,只求母后留她一条命。」
「求?怎么求?」我凝视着他,就像从前作伴的日日夜夜,长夜中只有彼此。
他安静站在我的榻前,垂着的眼睫在眼窝处洒下一片阴影,让人难以分辨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满室沉默中,只剩下烛火在轻轻摇曳。
最后他那双染满墨香味的手指动了动,抚上了他收得紧窄的腰封,黑袍衬得他的手更是白皙修长几分。
「…只要,母后留她一条命。」他清亮的声音带上些颤抖之意,落在宁寿宫的夜里。
我突然觉得可笑至极。
我对皇帝之心,他早已知晓,他却假装懵懂,游刃有余地利用着我对他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
而如今他将一切捅破,放上台面。
竟还是因为他的心上人。
我是渴望过与他的肌肤相亲,可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此刻我觉得现在的我们,都很可悲。
「滚出去。」
他愣了一下,指间动作也停了下来。
「滚出去,别脏了宁寿宫的床榻。」
他垂下了手,脸色青青白白,难以分说那是松了口气又或者大失所望。
最后他只是抿唇望了我一眼,开口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祈求与委屈唤我,「母后。」
我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意,没再过问赵静言的事。
晚竹说我心软,我打了个哈欠,在初秋和煦的阳光下眼底涌上一层泪花。
「那日救我的侍卫怎么样了?」
晚竹回,「还在养伤。」
「随哀家去看看。」
我走进宁寿宫的侧殿,那人正侧躺在床边,看着一本书,见我进来急急地就要下床。
穿着一身洁白的里衣跪在了床榻下。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十分俊朗的少年郎。
与皇帝精致如画的眉目相比,他更多了些少年气,眉宇之中没有皇帝的娇气与慵懒,倒是十分阳光开朗。
我走到他面前,他跪得规规矩矩,胸口的纱布因为他的动作隐隐透出血色来。
「起来。」我将手伸到他面前,只见他黑白分明的双眼眨了眨,小心翼翼地搭了一点指尖到我手中。
有些薄茧,不如皇帝手感好。
「躺下吧。」
他摇摇头,坚持不躺下,只在我面前站着。
我板着脸说这是命令,他才犹犹豫豫地躺回了床上,「晚竹,传太医。」
晚竹下去了我才问他。
「你叫什么?」
「微臣,名叫卫衡。」
是个好名字,至少这个名字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太后,皇上求见。」
「不见,卫衡你瞧,那就是前年周集礼送的金黄色的锦鲤,可好看?」
卫衡真就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瞧过去,笑得很阳光,「好看。」
「太后给它起名字了吗?」
卫衡小孩子心性,最开始在我面前十分拘谨,到现在熟络一些了,大胆了许多。
我觉得有意思。
跟这样年轻的人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没有,起个什么名字好?」
他真就皱着眉头思考了起来。
晚竹在一旁继续小声叫我,「太后,皇上求见,一连三月了,皇上次次求见太后都不见。」
「雪天路滑,告诉皇帝不必再来了。」
晚竹没法,也只得去传话了。
卫衡突然笑开了来,「太后,臣想到了!」
我笑眯眯地看向他,「叫什么?」
「小金怎么样?」
「好名字。」
哄孩子我算是有一套。
当初对皇帝也是这么哄过来的。
哄他吃饭,哄他少吃糖,哄他学习。
真是很久远的时光了。
我眼神落到卫衡身上。
冬日的阳光也格外偏爱他,洒在他身上落下一身朝气,我与他并肩,也沾染些许。
我父亲岁末进宫来见我。
进宫之时我正在看着卫衡写字。
他字迹歪歪扭扭,还常常错漏百出,有时候哼哧半天想不起一个字怎么写了,就会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出现一些小动物般的灵动与朝气。
我觉得很有趣。
父亲进来看着卫衡坐在我常坐的书台上皱了皱眉,我便也让卫衡先下去了。
看父亲沉着脸的神色就知道有通大火要发。
「太后如今还真是清闲,你与皇帝疏远至此,可知道皇帝在前朝都做了些什么?」
我倒是略有耳闻,皇帝急于摆脱谢家的控制,开始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心腹。意图将谢家人手中权力分化,取而代之。
「皇帝年轻不懂事,父亲该好好辅佐才是。」
他听完面色更加阴沉,「当初若不是你执意收养他,我谢家怎么会扶持一个多年无宠的皇子登基,如今他登基之初,竟开始过河拆桥,让我怎能不寒心。」
我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叹了口气安抚他,「我知道父亲何意,得空会跟皇帝好好说说,皇帝,不是不懂事的人。」
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满宫里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出。
当今天下的命脉,并不掌握在他时墨寒手里。
我父亲谢宏所到之处,只会比他时墨寒更具压迫感。
我知道时墨寒早就腻味了当个傀儡皇帝。
也早就厌倦了帝王枕塌他人酣睡的日子。
但他还太嫩了,明目张胆地跟谢家作对怎么会有好下场。
我再见他是在除夕家宴上。
卫衡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卫,与我同去,在殿外伺候,除夕夜漫天大雪。
「叫卫衡来殿中伺候。」他自受了伤后身体就不大好。天寒地冻,我也怕他旧伤发作。
皇帝看着我,目光灼灼,「想见母后一面可真是难。」
「皇帝前朝忙碌,还能有空来看哀家,实在是辛苦了。」
他愣了一下,抿了抿唇,片刻又看到了一旁的卫衡,「母后不应当与一个侍卫过从亲密。」
「确实,不如收了他做面首吧。」
「母后!」时墨寒声音大了一些,手中酒杯不受力被他捏碎了,碎片绽开来,他的手上附上一层血水,酒洒在伤口上的感觉不好受,他疼得皱起了眉。
我的心随着他皱起的眉头瑟缩了起来。
「来人呐,传太医!!」
家宴乱成一团,我叹了口气,起身想走,又被皇帝抓住了衣角。
「母后,陪着我。」
他缀着鼻音说话时声音糯糯的。
仿佛又回到了我们日夜相伴的从前。
我僵在原地,他的手已经从衣角拽上了我的手臂,十分温热。
我还是留了下来。
卫衡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望着我的目光有些疑惑,我看着他眼中的一片水雾,淡淡撇过了头去。
皇帝回了昭阳殿,太医低着头为他处理伤口,并不敢抬头看正缩在我怀里的皇帝。
时墨寒靠着我,比我低半个头,仰头看我的模样带着示弱与讨好的意味。
「母后,我错了。」
我听完垂眸看着他衣袍上的金龙图案未曾说话。
哪里错了呢?
是在谢家扶持你登基之后你却想把谢家连根拔起错了。
还是明知赵静言要杀我你还留了她一条命错了。
我的沉默大概让时墨寒有些不安,他又用额头蹭了蹭我的脖颈。
「母后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你想要什么?」
时墨寒的每一次示弱与亲近,早就标注好了价码。
我想知道这一次他又想要什么。
他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体,那双眼波流转的眸子一眨不眨,最后竟隐隐带了些失望的意味。
殿外风雪大,我都能听到北风呼号,拍打门窗的声音。
我站起了身,「皇帝是明君,谢家是忠臣,皇帝不要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才好。」
他坐在床榻上,看着我,形状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更显得有几分生气与冷淡。
俊朗的脸颊匿在了额前的碎发之后,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再抬头之时又是一张笑脸,他笑吟吟地看我,「自然,母后为我做了那么多,谢家世代为朝廷尽忠,我必当心怀感恩。」
我望着他,心里清楚他在撒谎。
也知晓他选择了一条与我背道而驰的路。
我觉得有些累。
还有很多事情,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再想一想。
我转身欲走,他急急下床就要拉住我,正在包扎的手也因为他的动作被重新扯开一条缝,又溢出一些血色来,吓得太医连连磕头,「皇上恕罪,太后恕罪。」
他抓住了我的手,「母后,留下来陪我。」
我想拒绝,他又说,「母后已经近四个月没见我了,就再陪我一会又何妨?」
「以前我受伤了,母后都是整夜整夜陪着我的。」
我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吩咐晚竹先让卫衡回宁寿宫休息。
时墨寒眸子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服了药有些昏昏欲睡,我倚靠在床头拿着诗集为他念诗。
他的头埋在我腹部,打了个哈欠。
「母后,你还记得我从假山上摔下来的那一次吗?」
我将诗集放在了一边,「记得。」
「我从假山上摔下来,母后跟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上都是血,后来带我回宫以后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母后就这么守着我,以前我奶娘守着我的时候都会唱歌给我听,母后不会唱歌,就给我念诗,」说着说着他笑了一下,「那天母后找到我的时候,母后还哭了。」
「别胡说,我可没哭。」
他闭着眼睛嘴角弯弯的,好像沉入了那段往事。
我也记得清楚,那是我收养时墨寒半年之后的事情。
若不是那次的事情,或许我也不会想要时墨寒夺位。
那不是个意外,时墨寒是个很聪明的皇子,即便他生母出身卑微,他不得宠爱,但当他的母妃变成了我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有人盯上了他。
所以我渐渐开始教他分辨人心,教他不要轻信,教他在宫中生存下去,直到将他推上权利的顶峰。
如今这个夜里又好像回到了当初。
他迷迷糊糊地吐出几个字,似乎还有意识,又仿佛只是梦呓,「母后…一直这么陪着我,就好了…」
我沉默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看着他完美的一张脸,呼吸都变得清浅了起来。
这样的夜里是没有那些波云诡谲的斗争的,即使明日天明我们又会在权力的漩涡里纠缠算计。
但此时此刻,这一刻宁静无比。
寒冬之后冰雪消融,初春之时我和皇帝的关系便也开始回暖。
他在前朝动作收敛了很多,我也给父亲修书一封让他切莫过于钳制皇帝的动作,以取得一些微妙的平衡。
但有时皇帝笑意晏晏的脸就在眼前,我却总能从中嗅到一丝野心的气息。
我是了解皇帝的,我知道按他的性格来说,他绝不容许有人骑在他头上。
但很多时候,我更想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即使是假的也好,静得一天是一天。
有时候我都被我自己这掩耳盗铃,及时行乐的心态给惊到了。
新岁开春,本是应该有一场选秀的,但皇帝不想选秀,便取消了。
不过国母之位一直空悬,有大臣上书说后宫理应有主,不应该一直由我一个太后执掌凤印。
太后权柄独握,六宫动荡不安。
皇帝自然是装模作样的训斥了一番上书之人。
但我知道,有人敢这样上书,除非是那人脑子有问题,否则一定是时墨寒的授意。
皇帝终究还是着急。
我修剪着花枝听人说完摆了摆手让他下去,晚竹凑上来想安慰我,我摆了摆手。
「没事,卫衡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太后不是说想在宁寿宫便殿外的空地种一片梨树吗?他去看着了。」
「随哀家去看看。」
到了侧殿外发现卫衡可不只是看着,春初天气还凉,他却脱了外袍系在腰间,只穿了一件洁白的轻衣,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正在给梨树埋土,不过半年时间他个字就又抽高了一些,只是身形更瘦了,系着他红色外袍的小腰看起来无比紧实,盈盈一握。
我站在廊下看他忙碌许久他才看到我。
猛然绽出一个笑容来,如春天里和煦的暖阳。
「太后!」
我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就见他丢了锄头跑过来,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唤一只小狗。
「叫他们做就好,你怎么还自己干上了。」
他笑了,笑容有些腼腆羞涩,「臣,想亲自种。」
我便也不管他了,吩咐他晚饭时分记得回殿内吃饭,这才回屋。
太医匆匆来时近黄昏,替我诊完脉说我一切无恙。
我咳嗽了一声,太医便改了口,「乍暖还寒,太后身子虚弱偶感风寒,宜在床静养,不宜劳累。」
我满意地点点头,「那便有劳太医了。」
他行了礼下去了。
我卧病之事很快便满宫皆知。
我派晚竹将凤印交给了皇帝,并转告皇帝我身子不适,无法管理六宫,同意他立后一事。
皇帝当日便匆匆赶来问安,但是我未曾召见他。
他就站在殿外,语气里有些着急,我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母后病了可否让我亲自照料?」
我没理他,只让晚竹让他走,门外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似乎有些难过,「母后为何不见我?」
我不信他不清楚原因,既然他要装傻,那我便也傻着,只说病了不能见人。
屋内我坐在矮榻上,卫衡坐在矮榻下的脚踏上正专心致志地敲核桃。
听到皇帝的求见耳尖动了动,没说话,但敲核桃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直到皇帝走后我才捏捏他的耳朵,「好啦,够吃了,再多也吃不完。」
「是。」他答了是,手却捏着那核桃,捏来捏去,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我知道卫衡看出了我跟皇帝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自那夜昭阳殿以后,我从殿内出来,发现卫衡就站在殿外的风雪里整整一夜,望着殿门时,我便知道他虽是少年,却也机敏。
跟小时候的时墨寒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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