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非死,生非生。
——活死人
晋国,三清观,茶室。
古旧的茶室里鸦雀无声,竹排编好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微闭着眼,只那双美目睫毛如羽,给人一种勾魂的错觉,因她的整张面容生得平平无奇,除去眉目如画,其余也只能称一句清秀,如此看来,却算不上多俏丽的女郎。
一炷香燃,青白的烟雾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随后飘散融于茶室之中。
“长烟仙长,有位男客说要见你,是昨日来的那位秦公子。”茶室门大敞着,观中女道来得正是时候,白衣女子睁开双眼,眼波流转,果真是让人心神荡漾的一双灵眸。
“让他进来吧。”
女子遂懒洋洋从长椅上起身,只见她身量娇小,一身白衣飘飘,不染纤尘,再加上灵眸勾人,却有几分不合年纪的玲珑动人,只是表情平淡,却不是想象中的娇羞女郎。
女子挪步茶室正中央的台几,台几是木质的,而台几周围则铺放着几方蒲团,她移了移蒲团,将上下重对的铺垫留下,其余便退到了一旁,落坐下首,看着台几上堆放的几鞑竹简,随手拿了一卷,看了起来。
此时周围仍香烟扑面,她知道,那柱香并没有燃尽。
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后一阵江篱香从她身后传来。
嬴政走进茶室,见姬焉背对自己坐于台几下首,微微含笑,道:“我以为很是着急,却不想你如此不急不躁。”
身穿白衣,被道门中人换做长烟道长的便是晋国二公主姬焉,自三年前入三清观修行,据说是寻到了修心慧根,故而长久待于三清观,如今道法自然,以冥想辩法卓绝为观中人称道,也是东禹道长飞升后,新晋关主的最佳人选。
“你看起来也不急。”姬焉语气淡淡。
嬴政见她正翻阅经卷,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落座上首。
“没有茶。”姬焉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玄衣男子,目光平常,语气平淡,“只有这些。”
她拂袖搬开竹简下掩藏的信绢。
嬴政一脸严肃地看着竹简下的绢帛所制的信件,想来她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才将信件藏于竹简下。
“我看完信,才叫你来。”她依旧面色如常,“因为这里不清净,我也不知道是否有她派来的人,又或者是其他地方派来的人,所以昨夜收拾东西时,借由藏在了连道门中人都不屑一顾的法经中。”
嬴政点头,伸手拿起信绢。
“不过也无所谓。”姬焉依旧淡淡,“就是看到了,也无济于事,我要做的,她阻止不了。”
嬴政读完信,面色微有变化,却也不是多明显的变化,快得看不出情绪。
他抬眼看看眼前女子,如一缕长烟般飘渺,便也只能是她了,其实他也很不明白,他不明白眼前这位道门中人为何要出手帮他,不明白这人既是道门人,却从毫不姑息凡人性命,不明白她本是晋国公主身份,却为何视人命如草芥,勾结他国国军,更不明白如今设局将破,竟还如此平静坦荡。
就因一个人,屠了一座城?
他摇摇头,道:“既然有人破局,且还不止一个,况且还有两个不是凡俗,你,真不怕输?”
姬焉依旧面容沉静:“怕。”
嬴政看她。
“却不敢怕,所以也就不怕了。”
“若阵被破了,那么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吧。”
姬焉却铮了一下,回过神来,笑着看嬴政,语带挖苦:“担心我之前,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阵破了,他们也算不到我这里来,就即便是算到了,他们也奈何不了我,我已归一道门,何谈有理由杀人?就是有理由,也不可能评一己之力杀那么多人。”
嬴政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
“倒是你,阵法图是你秦国的,若真破了,姬蘅把你来三清观的事上报给父王,若知你在晋国界内,总归是会怀疑你的,再者,此番你一人来,实在不太明智。”
他本不是特意入晋,只是要去楚国与楚国公主正式商议结亲之事,不过既然要经过晋国,他也不想白走一遭,故而差三年前随从他的甲士哽哩先去楚国,叫他安抚楚国公主,只道秦王途中有要事处理,让他机灵点,好生劝慰。
他知那位楚国公主芈熏子于三年前就对他一见倾心,然此女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是楚国数一数二的美女,可就是性情有些跋扈善妒,平常爱打一些小算盘,这些他看在眼里,却还是表现的彬彬有礼,加之秦楚联姻势在必得,他自然要对她包容些,爱护些,故而他这一安排,也不知哽哩那边是否应付得当,算起来,哽哩应该也快到了吧。
此次旅程他依旧只带了一名甲士,也依旧是三年前随行的哽哩,哽哩去楚国后,晋国之行便也只有他一人,不过这位睥睨天下的王君可从不在意这个,他自登基时起便鸿运当头,算来却没有出过纰漏,途中不乏有刺客杀手,但都被这位身手不凡的谦谦君子尽数解决,若再说妖魔鬼怪,因他龙气滔天,大概也不敢近身吧,这也不好琢磨,毕竟是秦王,他身上的计谋和秘密,旁人哪里猜得完。
只是这次太平城屠城一事,却在他的计谋之外,因晋国公子斑无能,王室凋零,晋王年事已高,且身体每况日下,朝中事情大大小小多由昭阳公主料理,再看朝中大臣因女子议政多有不服,即便是本应身处前线,原也战功累累的豪威将军,与长公主姬苑成婚后更是荒淫无道,夫妻不睦,惹人诟病,加之沈国旧部暗影攒动。
是以,如今晋国表面国泰民安,实则日薄西山。
从前他便说过他要一统天下,如今算来,机会正好,只是当时他以为要主动视察一番再做打算才更妥当,加之三年之约,三年后,如今采芹已年满十六,他是否应按照约定将她娶回楚国呢?
可是,身为国君,担负大略的他,又怎能因一点细枝末节的儿女情长耽误大事,那时他刚到太平城,哽哩走水道直通楚国,而他则心事重重站在太平城门口。
却在他踌躇之际,一名白衣女子驾鹤而来。
他初看时,以为是仙,驾鹤仙人,虽有所耳闻,却第一次见,满眼震惊。
与他一般震惊的还有行路客旅,众人神色各异,有喜有慌,却都拱手称仙,有几位老妇还跪地伏拜。
却见那女子缓缓从鹤上下来,身量娇小,目光炯炯,从容淡定,见她一挥袖,白鹤便又直直飞天。
嬴政吃惊,入见天人,也顾不得君王之气,忙同众人一般低头拱手。
却只等得女子淡然:“我要屠城。”
听罢,嬴政抬头,满眼震惊。
只见城门口甲士平排两道,四周更是络绎不绝,往来百姓喜形于色,有周围对谈者,相视一笑;有叫卖盈利者,讲价理情;有婚丧嫁娶者,孝悌结义;有童子问药者,朗朗上口;有鸡犬相斗者,零零碎碎;有朋自远方来者,不亦说乎。
太平城,果真称得上太平。
她方才说,要屠城。
女子声音很小,却只有嬴政能听到,嬴政环顾四周,以为旁人也能听到,却见众人不以为然,心下疑惑。
“我是同你说的。”女生声音悠扬,却像空谷回音一般苍凉。
“你?”
“我是晋国二公主姬焉。”女子语气平淡,“我知道你是谁,所以先自报家门。”
嬴政面容恢复平静,他是听说过的,晋国二公主姬焉,是个修道中人,如今还算是三清观的半个观主。
“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我知道你在这里,为何我又认识你,为何会叫住你,又为何大放厥词,说要屠城?”
嬴政不语。
她向他走近,继续道:“前面两个问题我不作回答,玄而又玄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我知道你来晋国是为了什么,也知道你能办到,既然你可以,那我便帮你一帮。”
嬴政一脸狐疑:“帮我?”
“我先帮你灭晋国第一座城。”女子语气平淡,明明是杀意翻腾的词,在她嘴里却显得格外云淡风轻。
她微微眯眼,有些神往的意思,却在嬴政眼里看来,那般清秀面容露出这样神情,似乎有些痴狂。
“太平城,多好的名字,最是太平的地方,晋国最是闻名的城池,拿他下手,杀鸡儆猴,最具威慑力。”女子面色如常,“如此一来,六国中其他五国都会觉得蹊跷,也会更觉晋国亡国是天意使然,也才会真的意识到如今的晋国不过是苟延残喘,假象而已。”
“你是晋国人?”嬴政有些恍惚,听她说了这么多疯狂的话语,饶是见多识广如他,也惊讶不已。
三年前,晋国三公主姬蘅也是半路出现,与他说了许多,说要帮他,而三年后,姬蘅的姐姐也忽然出现,说要帮他,他觉巧合,又觉奇怪,最后只能摇头。
屠一城人,他虽不是晋国人,可那毕竟是生灵,如今看来来往周边的不只是他国人,亦或是太平城中人,若要他们全都死去,他实在踌躇不定,虽要天下合一,但究竟是一城人的性命,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开刀,是多无知的举动,他如何能做?
“是晋国人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城人我便作为礼物赠于未来的王,你可满意?”女子眼神伶俐,如光四射,看得他心里发毛,只觉眼前的早不是仙,是魔。
嬴政移开视线,朝城内望去。
“快些做决定吧。”姬焉淡然,“反正都是要死人的,横竖都一样,他们终归是要死,早死晚死意义却不一样,若是死得其所,倒也是他们的幸事。”
“这叫死得其所?”嬴政不可思议。
“是啊。”
“他们死于未来王的手上,难道不比其他五国上来烧杀抢掠来得解脱?”
“你为何这样说?”
姬焉依旧平淡,表情天真无邪:“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你相信我。”
这人语气平淡无波,却又是这般理所当然,说话云里雾里,半句不离玄而又玄,只让嬴政一头雾水。
“你屠城就只是为了帮我?”
“给我《傀儡阵法图》,我算全帮你。”她忽然说。
“你……”
“你没有选择。”她眼神悠远,似乎看到了苍穹以外,“有人同我说过,六国将乱,这些人迟早都会死,不过,死得其所,若要死后还有意义,我想……”她又直直看他,“《傀儡阵法图》,是最好的选择。”
她说了这许多,只有这一句他听进去了,用这些本就将死的人练做秦国傀儡,秦军壮大,天下无敌也好,称王称霸也好,决计不是难事。
可他又摇头,他是君王,不是血屠,可他还未归一天下,他还没做到,无法允诺,他总不可能杀掉这么多人,只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大计,他不能,此法阴毒,他做不到。
“就是我不答应,你也要屠城?”
姬焉眼神寒冷透骨,冷冷道:“我也不介意多杀一人。”又补充道,“你可以试试。”
威胁我?
他堂堂秦王又怎堪他人女子威胁?
可他又略一思索,驾鹤而来的女子,话语间玄而又玄,条理清晰,句句都是她在费心帮自己,句句都是将死必死。
再加上《傀儡阵法图》,而《傀儡阵法图》,此次出行,他偏就带了,至于为何他要带,似乎是哽哩替他收拾行囊时将他赠与楚王的《秋日赏枫图》拿错了,这都能拿错!却又像是巧合,如今看来,是否是天意?还是说这一切都很合理,就该是这样。
“我若杀了你,你觉得我会拿不到阵法图?”她语气依旧清淡,“如今与你商议,是尊你一声帝王,给你机会,也是给我自己机会。”
“你还需要机会?”嬴政疑惑。
“你给是不给?”
嬴政无奈,却已然做出决定,缓缓斜挎身上的包袱中掏出一卷帛画,深褐色古色古香,年代久远的秦国宝物《傀儡阵法图》再次重出王土。
如此干脆利落,他自然是做了一番斗争,不过此女说了许多,他明白这不可能是谎言,至于计谋,也不太可能,至于难言之隐,他不好过问。
大概,是天意。
姬焉眼神急切,忙接过《傀儡阵法图》,翻卷看,瞥了一眼,一脸释怀的笑:“同我进城,我们去见一个人。”
嬴政有些诧异,却还是点头跟上她。
思绪冗长,他终于回过神来,严肃看她。
“破了阵,傀儡便都散了,他们也就是无意义的死吗?”此话一出,他自己都自觉自己幼稚可笑,终归是死了,还要论有没有意义?
“是啊。”姬焉脸上闪过一丝晦暗,“就像你说的,功亏一篑,你我都功亏一篑。”
“你放弃了?”
“天意。”她摇摇头。
“那为何叫我来?”嬴政看她,想了会,又道,“是让我早些离去,等待秦晋交战?”
“我酿下的果,自当由我全权负责。”她语气淡然,“你在晋国还有事没办完,又怎么好让你走。”
嬴政却有些好笑:“看来你也不似往日那般冷血无情嘛,方才还在挖苦我,现在又要帮我了?”
她轻笑一声:“我啊,说起来很矛盾……我从前只想让他活,想尽办法让复活他,可是,竟从未想过随他而去。”
“或许是修道中人,修的多是长生,等的是飞升,对性命和寿命格外珍惜。”她低着头,青丝垂下,遮住了脸,也看不清表情,“不过,我又不想轮回,不想失去这一世的记忆,不想忘了他,不想重来,是以,要我陨落,毁灭,真正的灰飞烟灭,便是最好。”
“何至于如此?”
“本就是命数。”她笑了笑,“我该弥补的……你,我也是要帮的,不过可不是因为情分,你我二人的交情,也没好到过命,不至于此。”
嬴政也笑笑,突然有些怅然,或许是她说要死,要毁灭,要魂飞魄散,要永久消散。
“所以,你要怎么做?”饶是那般伤感,他却也不得不问。
“我在阵法上下了咒,若是阵法失败,我便会灰飞烟灭。”她顿了顿,“不过旁人会看到我最后灰飞烟灭的景象,晋国人都会看到我最后死的景象,他们会听到,我的忏悔。”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嬴政惊讶道。
“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习惯。”她依旧淡然。
“你可知你说的不是天马行空?”他有些又是一惊,堂堂晋国公主,何至于此,“这样笨的方法,不该是你想出来的。”
“一开始我的法子就很笨,你不清楚?”她反问她,竟有几分玩味。
嬴政不解的看着她,竟无言以对。
“原本像我这般随波逐流的平庸之人,是不该有这么深的执念的,可是谁人都不知道,只是短短三年修行的我,如何能真正做到大彻大悟,又如何能修习术法如此之快,难道你们还真的以为这是天赋使然?”
嬴政不语,也不知该如何同她继续,只静静听着。
至于她说的那人,他自然也知道。
“我不想计较那么多,轮回来往,反正都是一样,只是他,只有一世,我必须要他复活,可他活不了,我便去陪他。”
晋国,三清观,十里亭。
“她以前不是这样?”采芹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位道姑。
她本是同棋玉来寻姬焉的,谁知姬焉与嬴政正在茶室同交谈,道姑只说秦公子吩咐不得打扰,是以,她二人无所事事,便于两位道姑寒暄了几句,偏棋玉八卦心中,唐突只问:“听闻曾有位道人撒扫,将二公主弄哭了?”
矮个子道姑摇头。
“听闻那二公主胆子极其小,且怕生得很,特喜避见,可是,昨日我们经过辩法地,见她口沫横飞,可是神采奕奕得很,也不像是怕生!”
“不是。”高个子道姑摇头。
“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很是腼腆,也不爱说话,却是很胆小怕生的,资质也平庸得很,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就……忽然变得很厉害。”矮个子道姑面带疑惑,有些难为情。
高个子道姑随即戳了戳矮个子道姑的胳膊,面露难色:“毕竟是长烟道长的私事,不好说的。”
见那位道姑神色慌张,采芹也知从她嘴中闻不出什么,不过一直这般等着也不是时候,谁知道他们要会面多久。
一旁棋玉却努嘴,却是有几分愤愤不平道:“都是道姑了,不是该清心寡欲,怎的与陌生男子单独会面如此久。”
“这位善信,休要胡言,我们长烟道长两袖清风,断不是那等俗人。”矮个子道姑一脸愤愤。
棋玉朝她撇嘴,有些目中无人的意味。
采芹见二人有些剑拔弩张,忙道:“自然,自然,长烟道长为人正直,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说到这里,她忽的有了主意,满脸怀疑道:“不过……”表情有些狐疑,却是难言的样子,“不过,秦公子生得好看,长烟仙姑只不过才十六七岁,总归是个少女……”
见姑娘如此说,棋玉忙道:“对呀,十六七岁,少女怀春,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采芹看了一眼棋玉,意为她失言了。
棋玉忙捂住嘴,似乎是说出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矮个子道姑果然急了,忙说:“你们知道什么?长烟道长断不会再喜欢他人!”
高个子道姑斜了矮个子道姑一眼,矮个子道姑也觉自己失言,有些慌张。
“啊?”棋玉惊呼。
“她难道有喜欢的人了?”
采芹卷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