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秋夕》
梦中。
公子尖心知舛心同自己提及了那许多无知往事,这些往事虽已成云烟,往事塑造的舛心仙君也成定论,他一向觉得他大可不必与他言谈至此,他倒也不可能会心生同情,况且即使是心生了些许同情,真正的舛心已死,在要那些感同身受又有何意?
他本就愤恨舛心万花丛中过,叶叶都沾身的恶性,叫人厌恶,且万万是瞧不起,甚至于鄙夷不屑的,那时他竟还无端在想,约莫他恐无母系亲族,是以,不懂于女性之尊。
却不知自己的一番思量,不过是小生往矣,未看得全。
直到入了画屏,他也才明白,流言蜚语于人于妖,就算是于仙也是无妄之灾。
画屏中山水俨然,一幕春色撩人无限好,绿水青山两相宜,山与水之间烟雾缭绕,一泉瀑布发出哗哗水声,清凉透心之感叫他有些失神,竟又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隔阂。
这里是哪里呢?
公子尖晕头转向,只记得方才同舛心不屑,直直入了画卷,而带他入画卷的却不是舛心,而是被他懵懂绘出的美入澹澹,他越发不解了,不解之中又有些懊恼,他想着,为何方才不一把将舛心也拽进来,管他是真是假,他既在那方,若是将他拽来了,或许也有其他作用。
如此想着,他低头看看脚下,脚下一片松软,竟是草坪无疑,他又环视四周。
终于有些醒神。
笑傲涯之下的那方瀑布!
他恍然大悟间,却见瀑布之下恰好有一个人,那人白衣浸湿,正被瀑布水流冲刷,确是一动不动,如同失去生命,因着离得有些远,是以,看不清楚面庞,不过公子尖心中明了,那人便是舛心。
他有些不解,又点点头,似乎无可奈何,他摇摇头,看来是进入了原点,而这原点之处,便是事故开始之时,他似乎有了思量,觉得这不妨是个大好机会,他虽不明这二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执迷,可要是从源头出发阻止,倒也值得一试。
公子尖向前走去,就立在那处溪水石块林立之地,离着瀑布很近,只等着罂粟出现。
“这是我期望的一幅画。”女声和缓,让人觉得很是熟悉。
公子尖猛的转头,他知晓,这声音是澹澹的。
“澹澹?”公子尖惊呼。
却见女子迎风飘摇向他所在缓缓飘来,如一抹柳色,于春招展,叫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这是怎么回事?”公子尖眼神不解地看着她。
澹澹落地,缓缓走到他的身旁,眼神却看向公子尖所对的瀑布。
他也朝那方看去,大抵是在看那人吧。
“我以为我放下了,同你说了许多,却不想命运作弄,入黄鹊楼时,又遇见了他。”
“可他已经不在了。”公子尖无奈道。“那不过是泡影,你也知晓,他并非良人。”
澹澹眼神迷离,全不似此前清明丽人,有些神思惘然道:“囚笼是我自己要入的,怪不得旁人,正如织女姐姐同牛郎一般,所谓爱情定义许多,无人教会我,我也无妨去旁处学,只是织女姐姐心善,送了舛心那画布绢帛,叫我有机会寄生在初识之地。”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常在想,初识时我对他的印象才是他最本来的面貌,或许他本就是无知孟浪之人,可我为何为他停留,我只想明白这一点,全部是所谓爱情,佛祖只给我五百年时机,这五百年是一个凡人的好几十世轮回,对我来说也漫长得很,可是我却终日困于他的背心离意之中,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何……”
公子尖瞧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朦胧得叫他分辨不出形态,就如澹澹说的那些一样,让他有些难为情。
她与采芹相比,全无一样。
采芹向来拎得清楚,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小时候便是如此,他虽不了解长大以后对采芹,小时候的她,他确是再熟悉不过,可如今面对着同采芹长相一般无二,且照泅夫子的话来说,这位便是故人,便是采芹,可澹澹即便是有着同采芹一模一样的面容,这性情如此多变迥异,叫他摸不着头脑,着实是棘手非常。
他正困惑,却听得澹澹又道:“我只是留恋往夕的平和,譬如这笑傲涯,经年之后,便消失了,九天三界也不复存在。”
“笑傲涯是舛心毁的?”公子尖疑惑道,“九天三界也与他有关?”
“无关。我们都生在骗局之中,从前是,如今也是。”
“这……此何说起?”
“我论的从来不是情,而是理,我想不通的从来不是理,而是情。”澹澹无奈道,“不是我走不出这片虚无缥缈的幻觉,而是我走出去了,依旧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所以我倒不如论得清闲,在幻境中过得如意。”
“可幻境不是真的。”公子尖震慑道,“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他,是你想象中的他,他和这个世界再美好,也只是你虚构的幻影罢了,况且……这一切也不是美好的,你说的如意,当真是这般如意?”
“从前从古书中明了,人人往会幻想,眼见的人并非想象中人,大抵如此。”澹澹笑了笑,似乎有些真实的感觉,叫人觉得眼前的人并非是画中的泡影,而真真切切不是幻觉。
“你既知晓,为何一定要躲在这并不美好的狭隘画卷之中?”
“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说了好些话,其中有许多意义,可我自己都不明白,这很悲哀吧……我未曾经历过大风大浪,我如鱼得水般,简简单单瘫在佛前断了几句道义,听了几句梵语,便得到成仙了,于他们来说何其不公,于我,又是何其不公,从未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可我生了灵智便是生了,画了仙身便是化了,却从未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就连遇见舛心也是,发现舛心心绪不宁,眼中繁华朵朵之时,都是不明朗的,我一直不解得很,究竟是谁,在支配着我的一生……”
“所以……你以为凭这种法子,你便心安理得的摆脱了掌控?”公子尖反问道。
“约莫是吧。”
“这样才称了支配这一切的人的心,如今的你,才是真的傻,迷迷糊糊地困在鼓里,还乐得自在?”
澹澹有些恍然,似乎有些动摇,不再说话。
公子尖走到瀑布之下,欲走进瀑布里面。
瀑布之下哗哗流淌的水溅上了公子尖下装,打湿了一片又一片。
“你不能进去!”澹澹慌张道。
公子尖看了她一眼,如正义凌然般,理所当然地走了进去。
如他所料,她定的局,乱了。
里面没有结界,又或者是,这结界对身为活人的公子尖无用,是以,幻觉终究是幻觉,真物终究是真物。
“舛心,有些事情,当说清楚,你陪她演,终究是戏。”
公子尖面无表情地看着同他一般在水中浸泡地舛心,那人安静无声地一拂衣袖,溪水倒流,晴光掩映,公子尖又恢复了干燥身躯。
一旁盯着二人发神的澹澹有些绝望,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陪她演的一场戏?”舛心无奈看他,同先前屏下谈一般的轻描淡写。
澹澹惊讶地看着舛心,出呼意料般。
“这难道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想让我知道的吗?”公子尖看着舛心,眼神坚毅,反问道,“我见到你时,你就叫我绘图,你原就知道这画只我能绘出来,却又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觉得奇怪,原本我问为何,你道你是神仙,我心想着神仙自然是神仙,四通八达也,便不多问,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这些都是假的,你想要一个真物,来绘一张真图,好让这一切都不再是假的。”
“可是为何你又那般犹豫不决,还有难以置信……我想,大概是,她给你下的幻境,你是她虚构的,而这一切也都是她虚构的,要说你是舛心,我也有些怀疑了,那凡人飞升的舛心是个负心汉不假,死了也不假,可你说你是舛心,确实真真切切的假,你是澹澹幻想出来的舛心,而你不自知,知道我来了,你那时就在怀疑,或者说……你从前就已经怀疑了,我虽不知为何你会有了自己的神智,甚至差点信以为真,把自己当作了舛心,可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别人?”
舛心瞧着一旁惊讶非常的澹澹,眼神越发暗淡。
“澹澹仙子。”公子尖转向澹澹,语气严肃道,“我确实被你迷惑住了,但这迷惑,断然不是男女之意,我只想着如何让你脱离苦海,那般拯救太平城中百姓也有了希望,轮回或许对于你们神仙来说易如反掌,譬如你们寿命更古,而身为凡人的他们,却不然,你虽厌烦世道规律,叫你何时生,又何时死,皆不如你心意,不问你愿不愿,可……旁人亦然。”
澹澹抬眼看他:“我说了太多。”
“不是你说了太多。”公子尖语气清淡,却有一种直刺心窝的凌厉,“而是你根本也不是真正的澹澹。”
那女子瘫软无力的紧,眼神惊恐地看着他:“你……你凭何如此说?”
“她虽心思单纯,倒也洒脱,大抵也想得通这许多。”公子尖语气冷淡,“你了解她,却太了解她了。”
“你很聪明。”澹澹微微一笑,笑得却有些凄厉的美。
假舛心面无表情地走到假澹澹面前。
舛心扶起跌坐在地的澹澹,语气温和道:“如此坏局之人,留不得!”
公子尖眼神微变,却还是微微一笑,有些豁达。
二人见状,不由得有些奇怪。
舛心道:“将死之人,还如此欢快?”
公子尖摆摆手,姿势滑稽:“却不是我想笑的,只是我觉得好笑罢了。”
舛心眼神冰冷,寒气森森地盯着公子尖。
“你一定很好奇吧。”公子尖云淡风轻,“我既然看穿了一切,又这样坦荡地说了出来,如今也不怕死,大抵是留了什么后招?”
“你究竟是谁?”澹澹狐疑看他。
“我寻着机会,看假的澹澹同假的舛心一往情深,我不明白,为何要凑这样不般配的一对,叫人看了扫兴……”公子尖眨巴了嘴,啧啧称奇道,“你们二人就不觉得奇怪?”
舛心却觉奇怪地看了一眼澹澹。
“你为何要造我?”舛心不解看他,“既然你是假的,那你究竟是谁?”
“是啊……”公子尖故作疑惑道,“我也很是好奇。”
澹澹默不作声,抬眼看舛心,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深情。
“我是谁真那般重要?”女子语气清冷。
“你若是旁人,便化作你本来的模样,何必借澹澹的容颜,难道你当真难以真面目示人?”公子尖一本正经道,“且说到此处,我终究难逃一死,我本就一普通凡人,此番在死之前若能解二位心结,倒也是一桩好事。”
“你……”舛心咬牙切齿。
“好说……好说。”公子尖忙道,“在下好意,旁的不敢多言。”
“我……你当真一点不识得我?”
那假舛心思量片刻,无奈道:“我不是他,如何识得你?”
“难不成他有舛心的记忆?”
公子尖惊呼。
舛心也是一怔,眼神迷离道:“那一切都是真的?我的记忆……”
女子声音清冷:“不错,你有他的记忆,而我,也是他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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