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完,不住感慨:“怪不得那样贵,费工又费料,全都得用手撕去筋条,又只取嫩心,那可不得整席的菜才得有?不然剩下来的边角料怎么处?”
珍娘想说什么,看看沙漏,摇摇头。
一群小傻子,那怎么是边角料?不过有的菜用得上这样的,有的菜又用得上那样的。
好比,择下来的芹菜段,略粗些的,放下去炒什锦菜,配豆腐干,千张、金针、木耳、冬笋、冬菇、酱姜,腌芥菜,一概去叶留梗,切细丝下锅炒熟,加酱油盐糖等调味料同炒起锅,也是一道同样拿得出手的凉菜,吃不完的还可以做素面的浇头,真正物尽其用。
“说起这个来,我能一下午不带重样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都收拾下去,一会改打点主子的晚膳了。”珍娘挥挥手。
伙计们看看天色,个自散开,走时不知是谁多了一句嘴:“也是奇怪,才听过去的公公们说,太后这会子还在皇上寝宫呢,怎么午膳还是照老规矩送的?不是得送皇上那边么?”
珍娘忽然想到什么:
是啊,还有九皇爷呢,怎么午膳没叫多备一份?还有,进来也有几天了,却从来不见预备皇上的饭,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的也是,”她装得不经意:“不过送皇上那边又是怎么样的规矩?我进来到现在,没人跟我提过呢。”
几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什么忌讳,最后还是雕萝卜那个出了声。
“皇上病中,太后吩咐,在皇上寝殿后设了小厨房,专拨了人过去伺候,咱们这里就不必操心了。”
珍娘笑笑:“就这么简单的事?那看你们几个神色,怎么推来推去的都不敢说?”
说的时候,她眯起眼睛,又伸出一只手,挡住从屋檐下撒下的刺目阳光,这让她的脸看起来娇媚而可爱。
小伙计们都有些看傻了眼,一直当她是主管姐姐,可这一眼看去,却又成了邻家的可爱妹妹。
不自觉间,都放下了心防。
“也不是不能说,”才犹豫着都不开口,这一下则抢着说话:“皇上的事,太后虽没明言,却是给咱们都下了封口令的。”
“皇上吃什么用什么,内务府也有专人伺候,一般外人也插不进手,所以别说珍主管您,就南爷那边,再说深些,新来那位翠姑姑,虽是内务府的人,问起皇上的事来,怕也是两眼一摸黑,啥玩意也不知道。”
珍娘做吃惊状,仿佛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真的?为什么?”
小伙计们尴尬而很勉强地笑:“病了么,皇上病着呢,这不是,得养病?”
珍娘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没必要为难他们,遂吐了下舌尖,示意他们散吧。
待人走尽,她慢慢踱步到院里的梅树,抬头看看,已是结满了一树黄梅,红绽半边,地下也落了几个。
她顺手捡起几只,捏在掌心,感受那股凉意。
若在从前家里,当是青梅酿酒的好时候。
酿得好的梅子酒清澈而晶莹,装在半透明琉璃瓶中,果香甜柔,酒液浓烈,体会两样风情在口中交揉一体,格外令人沉醉。
黄鹂啼多芳草远,
青梅子重杨花飞。
人生三万六千日,与君复有明年期。
那时的自己,也总以为会与秋子固年年月月,时时刻刻厮守,然而现实给了她当烀一棒。
秋子固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秋子固,他不是无父无母无来历的孤儿,目前看来,他的身世绝对与宫中有关。
而自己,不愿不想,却也身不由已地卷进起伏颠簸波谲云诡的宫闱争斗中。
一想到太后那张貌似明艳,背地里却做尽了坏事的嘴脸,珍娘是真的连隔夜饭也要吐出来。
她不是不能理解哑巴姑姑,不过扪心自问,自己能做到她那样么?
珍娘觉得答不上来。
站久了觉得累,她随意坐在树下的石墩上,目光落在地边的花牙上,不知什么晒的一箩瓜子,松松散散地摆着,粗看过去,倒还算饱满。
珍娘定定地看了半天,脑子放空的那种看,也不知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本能地弯下腰去,捞了几颗放在手里。
左手青梅酒,右手玫瑰水炒香瓜子,得用上好的玫瑰精油,天然的花瓣蒸馏出来,半屋子才能得一小瓶的那种。
“还得放公丁香,防腐杀菌助消化,那股特有的香气,又最搭玫瑰香气。”
珍娘以为是自己心里想的声音,呆了足足五分钟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是别人。
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怎么可能?!
此刻院里除了自己和这棵树,再没别的生物了!
难道是树精跑出来了?!
本能地她四周张望,那声音带着轻笑制止她:“别乱,今晚三更,树下相见。”
这叫什么鬼话?!
珍娘听出声音来自头顶,猛地站起来向上看,但午后的阳光正烈,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恍惚间只听见屋顶的瓦砾砂石发出细碎声响,空气里亦一种淡淡的奇异香气,一个男人的身影似乎一闪而过。
虽然只是一霎,但看得出其身材高颀,姿态悠淡,衣袖背风吹得鼓起,宛如披风,蝙蝠侠超人喜欢用的那种。
他娘的!珍娘的心几乎不跳了!她认出他是谁了!
老秋!
除了那货还有谁有如此悠然自得的身影?!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更别提他还知道玫瑰瓜子里要放公丁香!
这可是自己的独家秘方!
珍娘握着瓜子呆了三秒钟,忽然笑出声来。
笑得恶狠狠的,边笑边咬牙。
今晚有约,树下三更天。
行,到时候看是你的腿脚快,还是我的拳头快!
一下午珍娘都很安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似乎应该对秋子固的出现有些意外啦惊诧啦甚至激动的反应。
事实是并没有,也许是因为太忙。
太后下懿旨,九皇爷留在宫中用晚膳,御膳房必得精心打点。南九那边忙得几乎炸了锅,还要走了珍娘甜品房一半的人。
翠生来看了几次,怕甜品房人手不够,心里暗暗替珍娘捏了把汗,又不便明面上帮她,只在南九和她中间来回窜走,想寻个机会让南九放人。
可惜南九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宫中老人,对于乔装忙碌这种事他简直是世界是一等一的高手,而专业知识的缺失,也让翠生确实拿他没辙,只是扑克脸上的表情,有些撑不住的渐渐紧张起来。
珍娘反过来安慰她:“翠姑姑,能不能别这么走来走去?我看着头都晕了,内务府那边没事?没事太好了,帮我把这几笼点心拿到灶上去蒸。”
翠生问是什么,得到回答:“广式点心。”
翠生倒抽一口凉气:“澄粉?”
在她印象中,那可不是容易做得好的,容易粘在笼底露馅走汤,这要是在酒楼里喝早茶,最多被老饕们骂几句完事,可出现在宫中太后亲点的宴席上,那就有点悬乎了。
珍娘看她不动,抬头:“喂,火头烧着呢,别浪费柴薪啊!”
翠生笔直地看她,手臂伸得好像僵尸:“真要做这个?枣糕呢?蛋糕呢?你拿手的那些苏式点心呢?”
珍娘低下头去,继续忙碌着:“你这算点菜吗?以什么身份?内务府甜品房管事?还是别的?”
翠生的声线压低三度:“我是为了你好。”
珍娘牵牵嘴角,笑意在唇角漾开:“心意领了,怎么才好,我自己最知道。翠姑姑,上蒸笼!”
你啊,还是太嫩,没在我秋家庄吃过饭,也没赶上我开饭庄的好时候,殊不知,澄粉点心乃我强项,粉质调制可比外头的点心高出一筹。无论虾饺、粉果、烧卖、鱼翅饺皮,松软滑润,韧性十足,又怎么可能会漏汤?那是新手才会犯的错误。
放上蒸笼,翠生又闻见了扑鼻的鲜香,那滋味不是一般食料所有,天上人间,数遍过去,也只有金秋时节肥厚饱满的大闸蟹才有。
这也太不可能了吧?就算你人能穿越到古代,也不可能随身携带秋天的大闸蟹任意来去吧?!
见翠生又是一脸茫然,珍娘笑得嘿嘿的。
“没听过一种东西,叫蟹油吗?秋天的时候熬出来装进罐子里,有肉有油,什么时候想吃就拿出来。今儿我想起是十五,虽说过了正月,但也不妨碍吃元宵不是?我做一道蟹粉元宵,蘸这个特制的香菜卤子来吃,不是我王婆卖瓜,这玩意连太后吃了只怕也得叫绝。”
翠生将信将疑,等到见着珍娘取出来的蟹油,才彻底被征服。
金浆腴美,远胜玉脍鳟羹。
见了她发呆的模样,珍娘捂着嘴笑:“你是真没吃过我做的菜,这蟹油其实熬得只是一般,里头的蟹粉也不充足,如果下次有机会,你去秋家庄,我还收着两罐好的,到时请你吃蟹油面,别的什么也不放,浇头就只是蟹油蟹粉,就着嫩黄瓜吃,你就知道什么叫绝味。”
翠生一脸认真地看她:“绝味?鸭脖子么?”
珍娘喷饭:“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啊!”
翠生正要说话,忽然神色微变,侧耳倾听着什么,片刻之后便急速转身:“我还有身,姑娘保重!”
一刹那不见了身影。
珍娘看看天,又望望地,不知道对方到底听见了什么,反正她是一点异样没发现。
应该是顾仲腾和翠生之间特有的联络方式。
她耸耸肩,继续忙碌。
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到一个点,一件事上,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她怎么样?”
顾仲腾收起一只外形很像陶笛的小器,珍娘没有猜错,这就是他与下属联系的独特之物,经过训练,只有他们能听见。
翠生直直站在他面前:“五爷。”
顾仲腾情绪不高:“九皇爷那边绝不会这么轻易便混过去,你各处打听着,看太后究竟是何打算。”
翠生诺诺,正欲转身,又被叫住。
她心里有数,主人每每如此犹豫迟疑,都只为一个人。
果不其然。
“她怎么样?”
顾仲腾沉着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翠生躬身,故意不看他的脸:“珍姑娘忙着做菜,”想起刚才那张阳光下明媚的笑颜:“情绪很好的样子。”
为什么?!
顾仲腾一拳打在面前的雕花龙柱上,震得灰屑四落,空气里顿时腾起一股陈旧的烟雾。
翠生不再意外。
冷静睿智是对外人,当面对珍娘时,主人就没法掩饰他的小心思了,各种无能失智的表现,跟小言里男二号一毛一样。
不过这倒是个机会,她决定冒险抛出一个自己渴望已久的问题。
“主子,太后真的抄了花门楼?花妈妈真的死了?小窝真的,真的……”
提到花门楼,顾仲腾混乱的神智一下便被拉了回来。
他咬紧牙,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小窝已经死了。”
翠生如被五雷轰过头顶:“死……了?”
自从听说花样楼的消息,她就一直不信小窝被抓,那家伙滑得跟泥鳅似的,什么人都抓得住她?从前也听她说过,宁做魂灵不做俘虏,要坐监不如去死这样的话,不过当时是空口说白话,翠生也一向认为,以对方的本事,二郎神来抓,她也不可能坐监。
小时候在福寿堂,小窝最喜欢的事就是带着翠生逃跑,一回两回被抓,到了第三回,再没人能抓得住,她们在外头逍遥了七八天,最后还是回到了福寿堂。
“外头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好。”挨过打之后,小窝满不在乎的带着一脸伤,坐在床边,顺手一掏,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干馒头,一掰两半,递出去一半给翠生。
翠生接着,不吃,同样一脸伤,倒没有小窝的满不在乎,不过是一贯的没有表情。
“你怎么不吃?”小窝擦擦滴出来的鼻血:“要不你吃这个?”又一掏,掏出一包油纸,揭开来竟是一块大鸡腿。
“给!”小窝咯咯笑着抛给翠生:“快吃,我从厨房顺来的,还热乎呢!”
翠生实在忍不住,嘴角向上牵起:“你好大本事!什么时候去的厨房?小心管事的发现,你又跑不脱一顿暴揍!”并不接那油包:“我不想吃,你还是放回去的好。”
小窝拿回来,凑上嘴就咬了一大口,抬跟袖子擦了擦嘴,冲翠生做个鬼脸:“傻啊你!有肉不吃吃馒头!他发现不了,厨房里整天人来人往,那起贼秃的,自己拿还拿不够呢,哪知道是我?”
翠生看看窗外,正是黄昏时分,西风从林梢掠过,带来烧焦的稻杆味。血流突然汹涌起来,肾上腺素一瞬间爆棚,让人禁不住想撒开腿,在空旷的原野疯跑到天荒地老。
“我不喜欢回来,”她低头看看手心里的干馒头:“我喜欢在外面。”
小窝哼了一声,撕下块鸡皮丢到她身上:“外面有什么好?虽然也能骗到吃喝,但若只是要吃喝,这里不也有?还不用累得慌。睡街边也不是好玩的,我最恨那些男人的眼神,看在人身上,好像带着刀子,剐一眼就剐得人生疼。”
翠生不说话了。
小窝说得没错,长着她那样一张脸,到哪儿都自带聚光灯。
所以后来她被挑去了花门楼,好吃好住,不用露宿街头,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她熟悉的活计。
野外走投无路时,翠生见过小窝杀死野兔,流利迅速一气呵成,翠生那时便相信,杀手这种职业也是需要天份的,小窝就有这样的天份。
而顾仲腾将翠生放在自己身边,也是因为看出她的天份。
外表安静如鸡,其实内心是一匹孤狼,与小窝正相反。
一双姐妹花,被他看中买去,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原以为就此终了,一辈子都算有了依靠,没想到,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顾仲腾注意看着翠生。
小窝是她死穴,他很知道,所以刚才在人前,才没提及实情。
花妈妈是当场就死了的,那帮人就是冲着灭门去的,小窝拼尽全力逃出,去顾府报信,最后死在他的脚下。
“瀑布,都,都叫他们挖,挖了,里头的尸骨,只怕,只怕瞒不住了……”
想到小窝的最后一句话,顾仲腾不由得额角爆出青筋,拳头也随即攥紧。
太后真是玩得一手好两面派!
刚才在外面看见九皇爷,风轻云淡地好像碰见了自己身边的奴才,毫不意外错愕,甚至还笑意盈盈地邀请他同行!
这样的女人,城府深得太可怕,也难怪,她能在宫中叱咤风云几十年。
“我要杀了她。”翠生闭着眼睛,淡淡地吐出五个字,下唇被咬出的血痕,缓缓留下红色的液体。
还是她惯常的语气,只有熟悉的人才听得出,其中饱含着何样决绝的用心。
顾仲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何故,原本攥紧的拳头,倒一点一点松开了。
“太后?”他森然目光如铁,撞向翠生:“你想刺圣?”
翠生迎上他目光,依旧平淡如水:“谁杀了小窝,我就杀谁。”
主子,如果要劝阻,最好不要,但如果你坚持,我也不怵。
主子对我有再造之恩,但小窝,小窝是另一回事,她是我生命的另一半,她死了,我也死掉一半,我们俩的命,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顾仲腾看着她,默然片刻,忽的笑了一下。
“你有主意了?”
翠生想也不想:“今晚宫中家宴,在点心里动手脚。”
顾仲腾笑得更开些:“还是这一招?一周前我利用秋子固,现在,你准备利用齐珍娘?”
翠生终于说不出话,看着他的眼睛,顾仲腾的眸底华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离离闪闪烁烁都似是在说话。
说着什么?赞同还是反对?又或是,有别的主意?
翠生的脑子微微晕眩起来,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浮起,蔓延,降落,漂移,恨意不知去了哪里,身体却轻得宛若云朵。
她觉得自己漂移起来了,云朵也开始变幻,化为粉,化为雾,化为烟,化为这天地间自由浮游的主宰。
然后……
扑通!
顾仲腾看着扑在自己脚下的翠生。
从背影看,她和小窝完全相像,也难怪,同父异母的姐妹嘛!
小窝的母亲来自异域,翠生的母亲却是宫中生宫中长的奴才,原本伺候妃嫔,结果自己也成了妃嫔,但无论身份如何变化,结局都是一样。
珍娘从前那句话其实是说错了的。
他选中她们,根本不是因为她和他们一样,都是穿越到这一世的人。翠生算是,她有一半来自现代的记忆,可小窝却完全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们都是太后阴谋的牺牲品。
那间福寿堂,也根本就是太后输出宫里孤儿的收集站。
可怜的孩子们,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父亲则对她们毫不关心,只得听凭那个身居中宫的恶毒女人掌握着人生,养猪似的将其养大,然后,再送进宫供她折磨。
貌似完美的罪恶锁链,被顾仲腾偷取其中两环,但他后来听说,自己其实不算第一个做这种事的人。
十几年前曾经,也发生过丢失孩子的事,不过日子久远,知道这件事的人,早已病的病死的死,再者,这种事是见不得光的,太后若知晓,所有人都得死。
因此种种原因,想打听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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