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姑姑连哼三声,又摇头,看得出来,对顾仲腾同样极之不满,甚至同样不无鄙夷。
珍娘不开口,心里只是想起刚才翠生进御膳房时两人的神态,皆毫无异常,看不出端倪。
她不禁由衷发出感慨,演技好到这斯地步,也算世间罕见。
“太后不过放着他们罢了,等到……”哑巴姑姑依旧神经质的念叨。
“别忘了。”珍娘忍不住打断她:“你和太后可不是一伙的,你心心念念的做了那么多事,可是为了扳倒她。”说到这里,她眼波一转:“不过真到那时候,姑姑你可别变得跟她一样。”
哑巴姑姑呆住。
“当你看着深渊,深渊也同样看着你。”珍娘看着她,一半怜悯,一半犀利:“你得小心,别让它把你吞进去。”
哑巴姑姑僵在黑暗中,脸色苍白,微微痉孪。
那些深埋于记忆深处的疼痛的回忆,被一点一点地从噩梦的深渊里唤出,缓慢蠕动着,爬回带着血色的疼痛的前尘往事里。
咚!
她突然站不住,连倒几步,却无路可退,最后重重砸撞在染满血迹的灰泥墙上。
珍娘从她身边过,擦肩的一瞬间,与对方四目相视。
“姑姑,你见过宫里最阴暗的秘密,也经历过最血腥的惩罚,从没比你更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呢?”
哑巴姑姑双唇颤抖起来。
“你知道那些孩子去哪儿了吗?”她忽然出手,死死抓住珍娘的衣袖:“太后着人送他们出宫,当庶民般养大,太后养大他们,然后再以各种理由送进宫来,做下人,做奴才,在她眼皮子底下,好好折磨,最后,在她手里,让他们再死一次。”
珍娘深深叹息,无话可说。
这一天似乎特别漫长,珍娘回到御膳房,看看滴漏,以为过去一个世纪,实际才不过半个时辰,可见活地狱的威力,里面一分钟便如外间一年那样长。
甜品房已经打理出来,整整齐齐,可见内务府的效率,亦可见翠生的能力。一个小伙计坐在门槛上雕萝卜,一见珍娘出现,忙起身行礼:“管事您回来了?内务府才送了好些东西业,您看看,还少什么?小的好过去知会他们。”
珍娘看着他:不过十二三岁,头发毛毛糙糙地塞进包头里,手里捏着柄花刀,和一只雕到一半的心里美,整个人呆头呆脑的。
顿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才有真的回到人世的感觉。
曾有人跟珍娘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厨房才是最具有人间气的地方,现在想想,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只是,说这话的人现在又在何方呢?
“去他娘的!”想到秋子固,珍娘情不自禁口吐芬芳。
小伙计吓了一跳:“管事的您这是怎么了?小的哪做错了,您只管吩咐!”说着,慌慌张张地快要跪下,眼里浮出泪来。
珍娘哎了一声拉住他:“胆子比耗子还小!我又没说你!”环顾四周:“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小伙计小心翼翼看她脸色:“才南九爷来,都叫了去,说他那边忙得厉害,您反正也不在,先借过去用用。您要使唤人,我这就去叫他们回来。”
珍娘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典型的南九,一点不放过,处处要显示自己的身份。
“别去,我没处使唤,对了,你这雕什么呢?”
小伙计手一张:半只仙鹤露出头来。
珍娘一见便禁不住叫了声好:栩栩如生,羽毛片都雕出丝儿来了。
“手艺不错嘛!”
见得了珍娘的夸,小伙计兴奋地脸都红了:“看您说的,也不过,其实就这样吧,这事也不难,就是费萝卜。最近内务府送菜的见着我都躲了,说再这么下去,家里的泡菜都快吃不完了。”
珍娘一边听一边笑:“这算怎么回事?你雕你的萝卜,跟他家的泡菜有什么关系?难道雕坏了都送他家去了?”捞起手里的半块咬了一口:“挺水灵的心里美,你自己怎么不吃?”
小伙计一见她咬萝卜,吓得刀都掉了:“别别,咱们正当差呢,可不能吃这个。”脸愈发红了:“这玩意通气可好着呢。”
珍娘怔住,嘴里的萝卜顿时咽不下去,待回过神,笑声已经涌出咽喉,响彻云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珍娘觉得太好了,此刻正需要放肆的笑一笑,最好笑得惊天动地,把胸腔里刚才呼吸进的污浊之气全排挤出去。
小伙计愣愣地看着她,开始不敢跟着笑,但她的笑声太有感染力,到最后,也不由得咧嘴了。
“通气怕什么?”珍娘笑够了,索性再咬一口萝卜:“有些气存着反而坏事,排出去有益身心……”
话音未落,就听见空气中传来极微妙的低响。
噗……
她立刻看向小伙计,后者的脸简直烧成经霜的茄子,咀嚅着:“雕着雕着吧,就饿了,顺手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午膳珍娘做了萝卜糕,亲点那雕花的小伙计做配菜,两人心照不宣,对视时各自忍笑。
老规矩点心四样,除了萝卜糕枣糕,另有豌豆泥做馅的翡翠蒸饺,松仁蜜糕,后一样舍弃常用的猪油脂丁,换成松仁,蒸笼里也垫就松针,出笼后清香扑鼻,别有风味。
饭后传回懿旨:素蜜糕甚好,清美湛香,甘旨柔涓,赏珍娘十两黄金,两匹贡缎。
哑巴姑姑亲自上门宣旨,她又恢复成平日模样,冷静漠然,眼神锐利。
珍娘谢旨后,她打着手语:太后很喜欢姑娘的手艺,点心用了很多,素点心尤其得圣心。
“谢太后,谢姑姑。”珍娘伏地,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恰到好处的欢喜与惶恐。
所谓演技相当,就是这个意思吧。
南九在一旁酸得眼里就快滴出醋汁子了,等哑巴姑姑一离开,他便阴阳怪气地开腔了。
“我活了这么些年,最近几天才算是开了眼界。这世上原来真有哄死人不偿命的主。我伺候主子这么久,还没见过贡缎什么样,有人新来两天,什么都到手了。”
珍娘走过他身边,笑得很温柔:“南九爷,那依你的意思,是主子没眼光?”
南九头皮一紧,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这种没上没下的话了?你自己没规矩想不懂事想找死就算了,别拉上我!”
珍娘耸耸肩:“没有最好。”语气里满满都是真诚的关心:“我是真心为你好。宫里人多口杂,连堵墙都会传话,南爷,您得小心才好。”
说罢就走,一点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看着她的背影,南九恨恨地啐了一口,被路过的伙计看见,反骂对方:“你看什么看?汤罐子洗了吗?现在是看热闹的时候吗?都是光会偷懒不做事的东西!看你猖狂到几时!”
伙计吓得一转身就跑,没头没脑地差点撞上一个人。
“乱什么乱?”冷冷的声音,好像腊月里挂在屋檐下的冰凌,一点温度也没有:“这里是御膳房,不是皮影戏场!”
伙计头也不敢抬,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内务府新来的那位姑姑,脸上不见一点笑,就是个年轻版本皆不施脂粉的哑巴姑姑。
“翠生。”珍娘笑眯眯过来解了围:“你怎么来了?又有事?”
翠生听得出来,对方将个又字咬得很重。
“我管着这里,一天来八趟也是应当的,再说刚刚听闻你得了赏,好歹也得过来道声喜吧?”
翠生冲她点点头。
珍娘笑得更开怀:“有你这样贺喜的吗?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你来得正好贡缎还没捂热呢,你喜欢,拿走。”
翠生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最喜欢青棉布,下回得了,再给我不迟。”
珍娘一本正经:“那得是姑子庵得赏才有的东西,你慢慢等吧,等下回有姑子进宫,看能不能捞些进手里。”
两人一来一回,说相声似的,小伙计们都听傻了眼,心说珍姑娘胆子是大,明摆着跟翠姑姑逗趣,偏她还就不生气,这两在一起处着,真是绝了。
有一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壮起胆来也凑了一句:“下个月太后做寿,一准请姑子们进宫宣卷,翠姑姑喜欢,只管等到那个时候。”
话还没说完,头上早着了一记,再看翠生,脸板得能放上羊肉就能爆个铁板肉。
“本姑姑的事,用得着你操心?你雕花雕得不耐烦了?明儿给内务府说,再送一车萝卜来,你给我雕一清明上河图,雕不完不准睡觉!”
小伙计嘴一歪,差点当场哭出来。
“得了得了。”珍娘再次圆场:“我的人你少打主意。雕什么上河图做什么?再大的盘子里装不下,不如让他细细雕一朵青兰,姑姑今日点心我包了,到时配着送上去,保管不俗。”
翠生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为了点心的事来?”
珍娘好笑:“姑姑,我这里是御膳房甜品部,你不为点心来,难道为了看戏来?”
翠生想了一秒钟,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为了点心来,不想竟也看了戏。”斜眼瞥着出抬脚欲溜的小伙计:“九皇爷今日进宫面圣,请姑娘小心打点茶水点心。”
珍娘盯住她:“九皇爷进宫面圣?”她将最后一个字说得很重,意思是哪一位圣上?
皇上生死未卜,太后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姑娘新来的,九皇爷的喜爱未必知道的全,所以我来请姑娘,商议下具体事宜。”
珍娘朝天翻了个白眼。
才从哑巴姑姑那儿领教了回来,这位又追上门。说起来好笑,自己进了御膳房,饭菜没做过多少,故事倒听了一箩筐。
“具体事宜我会看着办。”珍娘表示时候不早,没空玩些你说我说的嘴皮子游戏:“无论如何,九皇爷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我总得先伺候了太后,才轮得到别人吧?姑姑你说呢?”
翠生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力道不小,让珍娘错愕不已。
“此事紧急,九皇爷说话就到,午膳将与太后共用,珍姑娘还是跟我走一趟的好。”
珍娘定定的看着她,良久,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原来如此。还是太后。
“走吧。”
依旧是那晚到过的宫殿,白昼里看来,更加富丽堂皇,一应家具皆极其华丽,满目金银闪烁,红绿交互,能刺瞎狗眼的程度。
九皇爷人已经到了,一袭宝蓝底牡丹织金丝绸缎袍,金色松江土绫腰带,戴一顶貂鼠六瓣金缝小帽,袍底是黑麂皮软袜,面色阴沉地靠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
顾仲腾也在,宽衣大袖云锦缎绣翠竹的的袍子松松挂在身上,修腰间只横了一条全无刺绣翠色的腰带,淡玉色的脸庞在灯笼红光映照下润泽光艳,唇色犹艳几分,流转的琉璃眼眸华光千层,烁人眼目。
听见珍娘进门,他淡淡笑着迎上前来,但眼睛里的重重心事却瞒不过她。
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会将龙门阵摆到宫里来。
“你们就这么进来,太后知道么?”珍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顾仲腾还算镇定,九皇爷的失望和愤怒,却是一目了然的。
“那个老妖婆!”九皇叔一瞬间爆发,几乎从椅子上跳出来:“她知不知道管个屁!老子现在就命部下打进皇宫来,怕她到时不跪下求我?!”
纸老虎一向入不了珍娘法眼的,因此她直接忽略九皇爷的咆哮,只看着顾仲腾:“发生什么事了?”
九皇爷更要跳脚骂人,顾仲腾使个眼色,翠生过去拦住:“您消消气,有话慢说。已经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动气。”
顾仲腾突然开口:“花门楼昨晚被抄了,花妈妈死在当场,小窝下了地牢。”
珍娘的心震了震,却并没觉得意外。
其实从刚才哑巴姑姑的话里,她已略窥一斑。花门楼瀑布的秘密都被对方挖出来,还有什么是瞒得过去的?
“那老妖婆!”九皇爷愈发暴跳如雷:“老子开个窑子关她屁事!总不见得让老子天天窝军营里?!她倒是享福!在宫里住得舒舒服服多少人伺候着,老子就一定要风吹雨淋地挨苦日子?!她算老几!论起来,天下跟她才真是一点关系没有!族谱名儿也没有!宗庙里更摆不进她的牌位!”
珍娘依旧忽略对方无用的抱怨,看着顾仲腾,直奔主题:“打算怎么办?”脑中闪过一念:“你们不会是自己来的吧?不会她根本没宣你们吧?”
顾仲腾脸色苍白,眉宇之间略微有些倦怠:“事如至此。”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珍娘沉默下去。
她的默然似乎有某种魔力,让屋里其余的人也跟着说不出口,甚至有些看她脸色的意思。
说不上为什么,有些事就是没有能够语言化的理由。
炭盆里的一星红光,闪烁得诡异,飘摇不定,如变幻翻覆的人心。
“其实,她是逼你们出手。”珍娘忽然不动声色地开口:“她早知道花门楼的存在,却一直装聋作哑,直到去除其余障碍,而你们,就是她扫清道路的最后一关。”
九皇叔忍不住破口大骂:“没了老子她还有什么?!她想夺天下坐皇位?!改年号当女皇帝?别的不说,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珍娘眉头一肃:“她才不要当女皇帝,被天下人骂!她只要扛着皇帝这面大旗,有风雨让他顶,自己舒舒服服垂帘听政就好,她根本信不过你们,她是谁也信不过的。”
九皇爷还要开口,顾仲腾按住他的手。
“你说的局面,支持不了多久的。”
拿个活死人做幌子?短时间还行,长久以往,不出乱子才怪,大臣们不是吃素的,王爷们更不是。
珍娘当然明白这道理。确实,这样的局面支持不了多久,不过太后老奸巨猾,早另有打算,而哑巴姑姑在其中又不知起了什么作用给她灌了什么迷汤,当中又牵扯到秋子固……。
她无法对顾仲腾明说,只好再次陷入沉默。
顾仲腾盯住她,敏锐的嗅觉隐约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这阴谋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轮廓。
“你是不是查到些什么了?”他的声音里藏着雷。
珍娘短促地笑了一声:“你问翠生好了,她守我比老鼠守大米还紧。”
顾仲腾不上她的当:“她前天才进宫。”
珍娘耸肩,毫不退让:“我也不过多一天,再说她一进来就到内务府捡个现成的官当,可见你顾五爷本事,我有几斤几两,还不早叫你都打听清楚了?”
顾仲腾的一声冷笑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
我能把你打听清?!才怪!真有这本事,也不至于让你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五爷。”有内官的声音从窗外低低飘进来:“太后已从寝宫起驾,正要去紫和殿。”后者是皇帝的寝宫:“约莫一刻钟之后,将要路过此地。”
宫里规矩,凡是太后路过的宫殿,只要不是空居或冷宫,宫里的主子都得在门口迎驾。
九皇爷脸色更坏:“正好,本王就跟了太后一起去紫和殿,看看那位好皇上,到底是生是死。”
话音未落,他的脸上竟重重着了一掌,出手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仲腾。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由着性子闹?!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九皇爷。
一瞬间,他呆住了。
翠生反应极快,立刻挡在两人之间。
“你!”九皇爷捂着脸,撕裂般的疼痛之后,他如火球般爆发,隔着翠生还是对顾仲腾伸出手恶狠狠地欲扑过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本王对手?!你能有现在的身份地位……”
突地一声脆响,打断了九皇爷的咆哮,他本能地一跳,头脑跟着嗡嗡作响。
八宝架上一只青花珐琅瓷瓶,生生跌落地下,“啪嚓”一声溅得粉碎,青蓝色的瓷片碎屑四处乱蹦。
珍娘看得清清楚楚,是顾仲腾怒卷袖风,将那古董砸得粉碎,打断了九皇爷的恣意放任。
翠生将脚畏缩的向后缩了缩。
她眼中向来对九皇爷态度温和忍耐有加的少年主人,突然雷霆震怒,气势如狂风暴雨,刹那砸下!
“老九!”
顾仲腾舌绽春雷,怒不可遏,口中厉声喝道:“有件事你得认清楚了!我的身份地位,可绝不是你给我的!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我,你此刻只怕依旧守着那苦寒凋敝的边界之地,连京城大门往哪儿开还不知道呢!”
九皇爷被对方一大段霹雳般又快又清晰的词锋给震得头脑发昏心跳如奔马,僵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珍娘在心里冷笑。
虽然她对前情往事一无所知,但从两人表现看得出来,顾仲腾的话怕是一点没错。
九皇爷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顾仲腾为塑造他英武勇猛的人设,想必花了不少心力。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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