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固用了一张珍贵的玉荷纸做代价留下的线索,珍娘当然不会放过。
“玉荷纸?”钱大发有些笑不出来,但还在强撑:“您是说,一小张便值一两黄金的,玉荷纸吗?”
珍娘的心尖颤了颤。
老秋这家伙!倒真舍得!玉荷纸是贵的,倒没想到这么贵!
一小张便值一两黄金?!那家里书案上岂不随随便便就堆着几十两?!
更别提柜子里和他本人字画混在一起,散漫堆放的那一大迭!
他是不是把全世界的玉荷纸都收进自己屋子里来了?!
这么大一笔消费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此时的珍娘已经全然忘记,家里的帐本子她是想看就看,想不起来,根本就丢到一旁,平时一直都是秋子固打理的了。
“没错,就是那玩意,”珍娘心里翻了锅,面上只是满不在乎:“家里丢得到处都是,书房里都快没地方下脚了,他还是只管买。这不,今儿进城,让我瞧见了再带点。”
您倒说得轻巧!丢得到处都是?!瞧见了再带点?!
当是买葱买蒜呢?!
钱大发清清嗓子:“五天前秋爷来,倒没提这茬,”现在想起来是五天前了:“不过店里确实没有了。我替您记着点,下回进货有了,再派人给您送去。那湖笔和棋子……”
你要的信息我都告诉你了,拿玉荷纸不当钱的大豪客,您好歹多照顾点生意吧?
珍娘叹息一声,将手缩回袖口里:“也不知那玉荷纸有什么好?贵得上了天,你刚才那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既然记下要了笔,那什么劳什子纸就不要了吧,家里没那么多现银子,再说,也不缺那几张,已经多得没地儿放了。”
不要?!那怎么能行?!
钱大发这辈子最见不得客人取消订单,那是比砍脑袋还让他难受的事。
“您看您看,这点子小钱,”他笑得好像一只才领了香肠的哈巴犬儿,此时若在身后插个尾巴,一定能摇出比世界记录还高的频率:“以您秋家庄的财力,那应付这点子小事,还不是绰绰有余?再说了,您家庄主对玉荷纸,那真是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那天他来,要不是宫里刚新散出几张,他见着便不肯撒手,又非说要在这里试试笔……”
珍娘袖子里的手猛地攥紧:“你说什么?那天他拿的玉荷纸,是宫里散出来的?”
钱大发连连点头:“可不是可不是?!有位姑姑,蒙头遮脸地拿了这几张纸来卖,嗐,其实遮不遮也就那么回事,我们哪儿在意她是谁?左不过是宫里那些门道,趁主子不在意,偷些贡品出来换零花钱。她出的价可不低,比市面上高两成呢!看着就象个不惯常干这种事的。要不是秋庄主正好在场收了,我们本也就不要了。这货原也是有价无市,若不是你家庄主……”
珍娘再次打断对方的喋喋不休:“姑姑?你认得出她是谁吗?是哪位主子娘娘的奴才?”
钱大发敏锐地嗅出,珍娘的话中可能有银子的气息,遂半真半假,顺着她的话,却不给个实的:“哟,看您这话说得,她都蒙头蒙脸了,我哪儿还敢细看呢?宫里那些个奴才总归是鬼鬼祟祟,还特事儿妈,稍有点不如她意,就摆个冷脸子训人,当我们是二奴才呢?!”
珍娘抿着嘴笑:“既然人家遮着脸,钱先生怎么看出她脸子冷不冷?”
钱大发笑得略有些无耻:“那不是,正好有一阵风么?”正说到这里,眼光一斜,瞥见珍娘的手从袖子底下拿出来,两指之间,似乎还拈着什么东西。
凑着微光粗看去,那东西似乎还闪着银色的光芒……
“所以说,钱先生是看见她的脸了?”
钱大发当下心中大喜,话便如滔滔江水倾泻而出:“也不瞒您说吧,干我们这一行的,哪能不记住客人的脸呢?万一她骗我,弄个赝品啥的,我不记住上哪儿寻她去?所以呢……”
珍娘抬头,轻轻一笑,笑意凉如新升起的那轮上弦月:“所以说,你不止记住了她的脸,你还认出了,她是从哪儿来的。”
钱大发愣了一愣,笑容变得僵硬。
该死!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再收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可是,她指间捏了多少?值不值得一句真话?还是说,她从头到尾,根本只为这一句话而来?
钱大发垂下头,似乎在琢磨什么,珍娘不催不逼,看着窗外,悠然自得。
既然银子会替自己发声,又何必多此一举费力气?
半晌,钱大发缓缓抬头,目光忽然变得深沉精锐,让珍娘颇感意外。
“秋夫人,您其实不是为买文房四宝来的吧?”
珍娘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钱大发盯住她,她的眼神华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离离闪闪烁烁都似是在说话,就看听的人能不能懂了。
钱大发虽然认钱为主,但也不是只认得钱,不然也不会在帐房先生这个极要紧的位置上,一坐几十年了。
“您从前并没进过本店,但一来就大手笔,无非是想留个深刻印象,定个基调,如此一来,后面您想说什么,我们都得好好遵从,您想要什么,也就得心应手了。”钱大发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秋夫人,您到底想要什么,到如今其实无妨直说,我知道您有钱,买得起一切消息。”
珍娘吁了口气。
既然如此。
“钱先生是个直爽人,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夫君如今正不知去向,我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来到贵宝号,您说他五天前买下正好有人出手的玉荷纸,我觉得这不是巧合,所以想知道卖纸的人是谁。您若知情,开个价。”
钱大发笑了,这回是真心的,一口黄牙全露出来,甚至咧到牙龈,看上去明显萎缩了,愈发显得他笑得不怀好意,也许他真正需要的不是银子,而是良好的生活习惯,比如早晚餐后及时刷牙。
“一千两。”
珍娘想都不想便摇头。
谈判中第一次出价当然不能接受,更别提是这么不靠谱的要求。
“二十两。”
你当我是肥羊,我当然了不会对你客气。
钱大发当然也不能接受,不过他倒是意外于珍娘的辣手砍价。
“您夫君的下落就只值二十两?看来,外间关于贤伉俪如何恩爱的讯息确也不实嘛。”
珍娘不为他的话所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根本不入她法眼。
“夫君我是一定要找到的,不过也不会就此让人随便占便宜。钱先生你若以为可以就此敲诈,那就错得太离谱,我夫君下落你毫不知情,虽然你手里有一条线索,能引我去找。不过,”珍娘脸色一沉,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语气亦是变冷:“若没有你,我也一定能找到夫君。钱先生不信,只管漫天开价,不过从此秋家庄与贵宝号的生意联系,就此中断。”
钱大发滞了一滞,刚才一千两时的勇气忽然不见了。
无论如何,到手一两也好过梦见千金。
再说,一条消息二十两,也不少了,另外,钱大发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没在消息情报上赚过钱,也许这是一条挣银子的好道,也可算是秋夫人带来的附加利益。
“行,二十就二十。”钱大发清清喉咙:“不过,您得先付一半。”
珍娘手一翻,一整锭二十两的雪花银正正立在她的掌心。
“成交。”
钱大发喜得头皮发麻身上发痒,情不自禁向着银主子伸出手去。
珍娘手一合,银子不见了,而她的指关节硬如石棱,戳得钱大发不得不缩回手去。
“先告诉我是方便。银子跑不了,人就不好说了。”
钱大发讪讪地笑:“看您看您,我钱大发是最有信誉的。不过看在您秋夫人是蕙宝斋贵宾的份上……”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寒气迸出。
“我的耐心不多。”
钱大发清清嗓子:“卖纸的那位,是太后宫里的姑姑,不知道叫什么,不过我们都喊她哑巴姑姑,因其从不开口。”
“从不开口?”珍娘若有所思:“她来卖过很多次吗?”
真的假的?
太后不会穷到要靠自己奴才替自己变卖家底过日子,她老人家可是后宫中实打实的大主管,有的主子娘娘吃月例度日也许确有其事,可是太后?
绝无可能。
而依她老人家多年屹立中宫不倒的事迹来看,太后也不是个糊涂人,尤其在九皇叔与皇上这件事上,更显出她的深不可测,既然如此,她身边更不会有蠢奴才,偷买宫中财物的蛀虫就更不可能了。
如此看来,哑巴姑姑出宫的目的,便十分可疑。
钱大发点头:“从去年年中开始,总共来过七八次了。”
“都卖些什么东西呢?”珍娘挑了挑眉。
“什么金胰子盒啦,金如意茶盘,看得出来都是历年的贡品,许是主子有了新的,旧的没处搁放,库房里收着也没人理会,便倒腾出来。对了,您家庄主的玉荷纸,也大多是从她那儿收来的,那东西金贵,别地也没有,就有,不过一张两张,多半是送礼的人情,人收着当个宝,也不拿出来卖。”
珍娘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攥起,双唇紧紧的抿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玉荷纸。
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为什么秋子固从不对自己提起?!
一直以为和他之间是没有秘密的,难道,是自己想得太单纯了吗?
不知怎么的,珍娘觉得,从温老五家到蕙宝斋的钱大发,自己这一路走来从他们口中听到的那个秋子固,与自己平时耳鬓厮磨的那个男人,竟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越来越陌生。
钱大发看出她脸色变化,生怕失了这门送到手边的好生意,忙忙地又说下去:“说来也怪,每每她来,秋庄主就像是收到了信似的,总也能一个时辰之内赶到,她卖什么,他就买下什么。不过这倒不是说他卖这个人情给哑巴姑姑,她的东西都是好货,您想啊,那贡品能有差的?!就有,也落不到太后手里是不是?秋庄主就不买,也会有别人。只是他巧在收到风快,总能及时赶到,别人想抢这份好处,还落不着呢!”
珍娘垂下羽睫,透过窗棂半明半晦的阳光下,她的一袭剪影清冷如霜。
谁给他送的信?
为什么?
钱大发向前凑了凑,笑得很急切:“总之,我就知道这么多。”垂下的手动了动,指尖拈着什么似的。
珍娘深深吸了口气,突然眯眸一笑,然而那一刹她眼角分明有冷芒闪过,唇角亦是抿就了诡异的弧度。
“这消息太好了,钱先生你是对的,二十两太少,我看,一百两倒是合适。”
钱大发的下巴掉下来了。
一瞬间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它们从来没出过错。
当然下一瞬间,他便清醒过来。
“对对,一百两一百两,我也是这样想。秋夫人您果然识货!”说着,钱大发的目光在珍娘身上打了个转,研究了一下她的支付方式:“您是,现货还是银票?现在付,还是记帐?”
珍娘的声音变冷:“我现在就给你银票,整一百两不打任何折扣。不过,钱先生你还得帮我个小忙。”
钱大发听见前一句话,早已身轻如燕飘上云端,因此对她后半截话根本没放心上。
“哎呀喂,果然是秋夫人,一出手就是,哈哈,那什么。哟,看我这规矩,怎么光跟您站半天说话,来来您请坐,哎呀这茶也凉了,来人来人!那上好的碧螺春呢!现给我燉一壶来,要燉得浓浓的,再多放两只橄榄,点心盒子也拿上,拿最好的,十二格那种!”
“我不喝茶也不要点心,”珍娘将银锭压住钱大发正欲发号施令的手:“我要你,想个法儿,送我进宫。”
钱大发眉头一紧,除了再次怀疑自己的听力,甚至怀疑自己的心智,或者说,对方的。
“我没听清,您说您要怎么样?”他将耳朵对准珍娘方向,示意她再说一遍。
珍娘风轻云淡地笑了。
“你没听错,想法子送我进宫,一百两都是你的,再加上刚才我订的货,佣金应该不少,也都是你的。”
钱大发如被火烫着了一般,猛向后连退三步,边摇头边摆手,开始语无伦次:“开什么玩笑呢您这是?送您进宫?怎么送?我这里只做文房四宝兼顾古董生意,可不给人去势,再说,您是个女的,虽说已婚,但看起来也就跟个姑娘差不离,如果选秀……”
珍娘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四落,叮铃当啷一通巨响,止住了钱大发的胡言乱语。
“闭上你的嘴,听我说。”
半个时辰之后,钱大发煞白着脸从房里出来,两眼失神,四肢打颤,迈过门槛时差点摔个狗吃。
“钱爷,”一个伙计路过,忙扶了他,忍着笑问道:“您没事吧?”
这是做了多大一笔生意赚了多少银子啊,生把您吓成这样?!
“你闭嘴!”钱大发终于找到发泄渠道:“你懂个屁!我说你听,多一个字老子开了你!”
把刚才珍娘的话变本加厉添上许多脏话,施放到那个倒霉的家伙身上。
伙计呆住,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咀嚅着:“那,那您说,我,我听着。”
钱大发瞪着他:“说,说什么说!”
伙计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一只鬼:“您不是有话吩咐,我,我等着呢。”
话音未落,钱大发一巴掌打过去,打得那倒霉蛋地上一滚:“听,听你个头!还不快去给老子装货!秋家庄的货都齐了吗?都装进外头车里了吗?!”
伙计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可发火的,难道秋夫人压价压得钱大发心肝疼了?不过如果真有能在价格战中赢过钱大发的人才,说实话那真是旷世奇才。
“都,都装好了呀,就等着夫人出来点一点了。”
“点,点个毛!”很明显钱大发的火气还没发完:“要点什么点!你当人家是你?买一个烧饼还得数数上头有多少颗芝麻?!还不快滚!”
伙计迟疑着迈步,还没伸出脚,又被骂了一句:“走什么走!我话说完了吗?”
小伙计再能忍,到这会儿也终于火气上来了:“您老到底要怎么样?我那边还要预备给。柳侍郎的砚台笔墨呢!一会迟了算怎么回事?”
柳侍郎三个字总算让钱大发冷静下来,从刚才珍娘给的冲击中回到现实世界。
“哦,那什么,那你去,哦对了,让秋夫人的车回去吧。”
伙计怔了一怔。
“现在?不等夫人了?”
钱大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她不用车,她留在城里。”
后半截话他没说完。
岂止留在城里,她就留在蕙宝斋后院的客栈里!
她要等到哑巴姑姑来,然后经由钱大发通知,跟其会面。
至于能不能说得动对方让她进宫,那就不是钱大发能管的事了。
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那是皇宫啊!尤其现在风雨飘摇的,街上一只狗都嗅出空气里的不对劲。
也不知这位夫人想捣鼓什么事,这位主子看上去就不是个好惹的,万一弄个不好,再牵连到自己身上……
一刹那钱大发只觉得头昏支持不住,向前猛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前车之鉴,伙计们不敢扶了,只当看不见,匆忙离开。
钱大发撑着墙,勉勉强强站稳,嘴里低低骂骂咧咧。
“怎么?钱先生对咱们的交易有所不满么?”珍娘鬼魅般闪出,白得几乎失了血色的脸上,挂着冷静的笑意。
钱大发一惊,本能地立正回身,立刻看见对方端庄的笑,此笑容十分之标准,嘴角掠起三十度,微露半颗晶莹糯米牙,从角度到弧度都十分之完美,无懈可击。
“怎么会?”钱大发连连摆手:“没有的事。”
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别说骂人,就算微露不满,也是该遭天打雷劈的。
更别提胸口那张八十两银票,及坠在袖兜里的二十两雪花现银了。
珍娘的笑容愈发灿烂:“那就好,客栈在哪儿?烦给指个路。”
钱大发悻悻地:“您这边请。”
珍娘就此住下。
满载文房四宝的温家马车则代替她回去了秋家庄。说也奇怪,平时见风就是雨,咋咋呼呼的福平婶,这回倒没弄出大动作,只犹豫一瞬便收下货,问了车夫几句,便打发他去吃晚饭,又预备下处。
几十年夫妻,福平见怪不怪,反而虎儿鹂儿奇怪得不行,又不敢直接叨扰大喇叭婶子,只围着他转。
“夫人不回来?婶子就不细问问?不担心么?”
福平正翻建从地窖里翻出来的隔年红薯,有些不中用了,发芽了发霉了,他选出可用的,切片后再磨成粉,做粉条下进锅子里,配白菜再丢几个丸子下去,也是一绝。
“你们怎么了?那是谁?是咱家夫人啊!什么风浪没经过?她也不是生下就在深闺里世事不知长大的,人家像你们这么大时早撑起个家独当一面了,你们就别闲操心瞎操蛋了。”
虎儿不高兴了:“叔,怎么说话呢?我们操心夫人也不好了?知道夫人不是常人,可她现在也不是平时那正常状态啊!她才落了胎养了几天?!更别提庄主还不知下落……”话到这里,几近哽咽:“夫人平时跟庄主感情怎么样,叔不知道?!她没得失心疯,就算是奇迹了!”
“嘭”地一声,福平重重丢下个大红薯,吓了虎儿一跳,眼泪还挂在眼角呢,后半截话的话更是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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