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漫卷的黑沉沉天幕下,一道黑影鬼魅似的滑过花街小巷,在花门楼侧门处略停一停,很快门便无声打开,似乎有人早为此候着,黑影一闪,门转而闭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九皇叔已经半醉,拿着杯的手也有些不稳,脾气借着酒劲又上来了,正好一位姑娘笑意盈盈地靠过来,欲给他斟酒,谁知这位爷说翻脸就翻脸,一肘子上去,将她顶了个四脚朝天。
“滚!都给老子滚!看见这些脸就他娘的有气!”九皇叔索性将手里的空杯也丢了出去:“小窝呢,给老子把小窝叫来!”
玉杯在空中打了个悬,即将落地的一瞬间,被一只纤纤玉手接入掌中。
“您这是做什么?这杯子好容易雕出来,花纹多么好看?!不喜欢您可以给我用嘛!我跟妈妈说了多少回,她总不舍得拿出来,倒好,今儿第一次献宝,倒叫您嫌弃了!”
一听这半嗔半笑的声音,九皇叔的骨头便酥了。
“小窝,”他睁开醉眼,几乎看不清来人,但那股子一跃上前的活泼劲他是认得的,当下便乐不可支:“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本王等你,等得好心焦!”
说话间舌头也硬了,醉态毕现。
小窝笑嘻嘻坐到对方身边:“皇爷,”玉杯放平,再斟满,双手捧上:“小窝叫家事耽搁,来晚了,给您陪个不是,您若肯原谅小窝呢,就请尽饮此杯。”
边说边冲对方笑,笑眼弯弯,看得人不醉也醉,更何况是原已半醉的,注意力都聚集去了她的脸,便留神不到手上动作。
长而纤细的指甲,如血般鲜艳欲滴,微微一抖,便有齑粉从反面抖落,散进杯中。碧绿的液体微起波澜,但在外人眼里,那也不过是被劝酒的,接过杯时引起的涟漪罢了。
九皇叔大笑,接过玉杯便一饮而尽,小窝连着又劝两杯,过后便指着他拍手大笑:“倒也,倒也!”
九皇叔嘴边留下酒涎,傻乎乎地望着她,半晌,双眼一翻,向后倒去,瞬间便鼾声大作。
小窝爬起来,这回才是真心地咯咯笑起来:“还真是一点不费事!”
花妈妈不笑,立刻先处理九皇叔:“搬到小窝院里,快!”
小窝拍拍手上的灰,不当回事地跳到她面前来:“不用着急,药力十足,杠杠滴。”用了句顾仲腾的口头禅。
花妈妈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小窝连连后退,捂着脸,瞪着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脸嘚瑟!”花妈妈怒目相视:“去了一整天,到底办没办成!也不知道递个信回来!若不是碰上这么个棒槌,如何搪塞得过去?!知不知道,这里上下多少人,替你担了多大的不是?!你还有脸说三道四地笑!”
小窝不动,脸僵僵地。
一位姑娘从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
小窝明白她的意思,虽极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僵持半天,还是只得委委屈屈地,冲着花妈妈跪了下去。
“让妈妈替我担心,嗯,是我的不对。我应该,”小窝尽量斟酌词句,但对她来说,这太难了,她是个习惯用行为表示自己的人,先言辞上的游戏对她来说还不如直接给个痛快:“反正我知道了,就是我不对。下次我改,改否定不行吗?”
花妈妈冷眼瞪她:“改?你错哪儿了?知道怎么改?”
小窝叹了口气:“请妈妈明示。”
花妈妈瞪她良久,目光从对方身上扫过:藕荷色坎肩套着玉白衬衫,下身是葱黄水泄百褶裙,半露水红绣梅撒花鞋,散打个髻儿,珠翠不点,只扎着红绒结,乌鸦鸦一头浓发梳得光可鉴影,刀裁鬓角配着鹅蛋脸,水杏眼,配上深眼高鼻出色的五官,着实媚人。
着实手脚够快,已经换过衣服了,脱下来的那些怎么处理?还是照老规矩?怪不得,要在院里立那座瀑布……
小窝见她不说话,只好也呆呆地回视,心想我都这么服软了,妈妈你要再不给个台阶……
说到台阶!
小窝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什么来:“妈妈,咱们只顾这儿说话,可得着个人给五爷传信去!他让我办的事妥妥地办成了,才我急着往这屋里赶,竟忘了那茬!”
花妈妈胸中一口恶气汹涌而起,身上到处发热火几乎烧到眉头下了,差点再次破口大骂,却看见小窝那双清明明的眼睛,水晶黑球似的,一尘不染,直直望着自己。
人事不知似的。
她忽然泄了气。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纯得好像山中清泉,但行出来的事……
很难想象落在她手里,会是何样终局,最后一口气,也是在这样的注视下出尽的吗?
花妈妈猛地打个寒颤。
“来啊!”她转了脸,不看小窝:“把这东西,”踢了九皇叔一脚,还了刚才的‘情’:“弄回小窝院里。小窝跟着去,等醒了好伺候。”
得,这事就算完了。
小窝顿时从地上跳起来,掸掸膝盖上的灰,又冲花妈妈的背影做个鬼脸,后者装没看见。
“五爷那边我亲自去,正好今晚冷清的很。”
确实,今晚过份冷清了,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
虽说天气不济,冷而潮湿,冰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但对于各位以车马出行的老爷们来说,这点小障碍算不上什么。
看起来,宫里真的出事了,不管那位殡天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大家都有些避讳,暂停歌舞升平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了。
到顾府的途中,花妈妈特意让马夫从徐公公府前绕了一圈,果然与平时不同,静得襂人,平时不管多晚也是车水马龙的前门,此刻紧闭不动,沉寂得吓人,黑沉沉的夜雨中,两盏灯笼于风雨中摇摇欲坠,发出不详的咯吱声。
车夫看见这样的情形,不由得感慨:“一天前哪里想得到?此刻若说这里是城外野宅,只怕也有人信。”
花妈妈冷笑:“你知道什么?城外?此刻只怕有人想逃到城外,也不能呢!”
说罢拍拍车蓬:“还等什么?在这里多留一刻也是祸!还不快走!”
车夫扬起鞭,两匹青头大马撒开蹄子,顿时走了个干净。
花妈妈到时,顾仲腾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说小窝已办完差事,头也不抬,只轻轻哦了一声。
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只是今日时间拖得久了些。
“回爷的话,”花妈妈跪在地上,同样不抬头:“皇爷又闹了一场,好在小窝回来得及时,不然,他老人家打着骂着,要拆奴才的院子呢。”
顾仲腾手下的笔略顿了一顿,然后,低低笑了一声:“难得听到这话,原来也有妈妈制服不住的男人?”
花妈妈听他口风尚好,心头松了口气,也就跟着笑了一笑:“五爷的话,叫奴才没得好回。奴才都是仰仗着五爷呢。”
所以说,刚才皇爷闹起来,连您的面子也不给呢。
顾仲腾不知听进去没有,依旧一笔一划写着,直到写完,将笔架回砚台,写好的信且晾着,这才转头,看着地上的奴才。
“皇爷要闹,就让他闹,院子拆了再建就是。你那里只瀑布动不得,别处,不值什么。”
见提到瀑布,花妈妈身体颤了一颤,眼神中不自觉充满惧意。
“你就这点事,特意亲自跑一趟?”顾仲腾绕过这个话题,并示意她起来说话。
花妈妈垂首而立,勉强一笑:“怕别人传的不放心,再一个,今儿特别冷清,除了皇爷,一个客人也没有,安顿他老人家歇息了,闲着只是发闷。”
顾仲腾定定的看着窗外,良久,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这几日生意都不会好,你做好准备就是。”
花妈妈心里一咯噔:“爷,难道……?“
顾仲腾向前倾身,盯住了她的眼睛。
花妈妈忽然接不上气。
跟他挨得这样近,实在让她害怕,胸口莫名发紧,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放哪儿都是错。而他,偏生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
线条精致曳丽斜飞的墨眼里,宛如无机质生物的黑瞳占了眼睛的三分之二,一望如无边无边际的虚无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顾仲腾盯了她一会,方才缓缓移开视线。
“不该知道的事,别问。”
花妈妈低低嗯了一声。
“这才乖,”顾仲腾的声音像一只猫,软中带着诡异:“回去吧,就当休息几天。若有空出来的人手,时时去探望下秋家庄,也算人情。”
花妈妈跪下称是,头也不抬地退了出来。
台阶下,翠生正等着她出来,依旧是冷冰冰没有表情的脸。
“妈妈好。”
花妈妈不看她,也不想理。
这样的晚娘脸看多一次便烦一次。说起来跟小窝是姐妹,但两人性格简直天壤之别。
翠生也不稀罕,她对这位妈妈同样没有好感。
贪财逐利也就罢了,还喜欢跟人置气。上回就为一匹缎子,跟公孙大奶奶结下梁子,若不是因祸得福趁机也结识了秋夫人,只怕今儿跪下回话的,就轮不到她了。
主子说过,此可一不可再,想必这妈妈子也该识些教训,但她的好奇心,又是另一桩罪过。
若不然,怎么会今晚跑了来,还特意到徐府门前绕一圈,生恐别人不知道她想知道些什么?!
自己将蠢字刻上额头,别人怎么帮也都救不了了。
因此翠生看着花妈妈的目光,便跟从前有些不同,原本还是冰冷的目光变成了轻蔑和淡漠,那是看着愚蠢而将死之物的眸光。
“五爷吩咐,请妈妈回去多照看着皇爷些,没有他的话,这几天且别让皇爷出门。”
花妈妈一惊,抬起眼来直瞪瞪看着翠生:“我才从爷房里出来,爷没这么说啊?”
你阴我?!当我三岁小孩?!
翠生的脸纹丝不动,眸子里却闪过幽光:“有些话,爷原以为不必说。但我觉得,最好还是提点下妈妈。若真领会不着,办错了事,于爷的大计不利。”
听出来了吗?我是为了主子的计划!阴不阴你,我没兴趣。
花妈妈也不是吃素的,锐利的眸子睨着翠生,仿佛在判断对方的说话,最后她忽然微微一侧脸,冷冷道:“这不是小事。我还是当面问清楚了才好办。”
翠生不动声色,睫毛都不曾抖一下。
早说过,这位妈妈是蠢字上头的。
只管去问。若爷觉得有必要,早自己说了还用得着通过我的口舌?你要多此一举找爷的麻烦,我当然不会拦着。
花门楼是要紧的,但也不是少了谁就做不下去生意。
对峙良久,还是花妈妈败下阵来。
跟她较哪门子劲?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若不是爷用得着她,怕是丢大街口都没有人要!她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呢?又偏上了她的当,也是太喜欢置气了。上回爷还为此训了几句,难道现在自找不痛快?
无论如何,话是她说出口的,有了不是,就让她来领。到时她要抵赖,再叫她见识见识老娘的嘴皮子功夫!堂子里走动的,靠的不就是这个吃饭么?!
一想到这里,花妈妈笑了。
“出来时爷正在忙呢,算了,还是不去打搅他老人家了。翠生你跟了爷这么久,你的话便是他的话吧。”
翠生微微颔首:“妈妈有眼力。”让开半边身子:“请。”
花妈妈不看她,笑出一脸自得,与之擦肩而过。
翠生目送她远去,眼神中不无讥讽。
“进来。”
顾仲腾仿佛在门梁上挂了眼睛,花妈妈才走,便在屋里叫她了。
翠生应声而入:“回爷的话,已照您的吩咐,嘱咐过花妈妈了。”
顾仲腾低头看着桌上刚刚写好的信:“你别跟她吵,她年纪大了,又没你们姐妹的灵性,深计较起来,没意思的。”
翠生脸一热:“刚才是奴才鲁莽了,奴才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了。”
出乎翠生意料之外,顾仲腾闻言,竟抬脸冲她笑了笑:“别说什么敢不敢的,都是兄弟,我从来都拿你当兄弟,齐心协力,不就是为了完成大事?”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不是惯常所见的冷笑,也不是场面上的雍容华贵轻描淡写,反而有些没心没肺,顽童嬉戏时的那种,半是心满意足,半是纯真无邪。
翠生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难道是在做梦?更别提兄弟两字。
第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初时有些眩晕,几乎不能深想,想下去,整个人都要飘上云端了。
见她呆呆的,顾仲腾笑得更开心了,一口白牙烛光下闪着兴奋的光,整齐干净,撑得略有些薄凉的唇部也饱满起来。
“哪,”递过封好的信:“送进宫去,找个靠得住的人,递进太后寝宫。”
翠生立刻从梦中醒来。
太后?!
从来没走过这条路线!
然而,主子的话是不容置疑的。
“要快。”顾仲腾又追了一句,语气依旧保持柔和,但比刚才紧了三分。
翠生马上接过信,躬身恭敬:“是。”
转身要走,却又被叫住:“还有一事。”
翠生恭恭敬敬地听着,过后点点头,出门。
秋家庄。
虽是深夜,不成眠的人依旧很多。
护院的原本分作三班,出事后则都不睡了,各处都添了人手,来回巡视,将大宅围得铁桶一般。
庄上佃户中的男人也都聚集起来,墨村那边也来了不少,个个摩拳擦掌,虽不知该怎么办,却都怀着一股气,恨不能就地寻出个债主子出来,好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珍娘回来后,却叫他们恢复原样,该休息还是得休息,强撑着反而不好,虽说现在冬歇,但各家有各事,大宅也用不着这许多护卫,原本那些人手也是够的。
接着又请秦墨匠来,让他把墨村的人也领回去,也顺便安抚,庄主虽尚未归来,夫人我还是在的,一切大小事宜都有我做主,秋家庄无恙,请师傅们放心,只管按原样做事。
等到这些事处理完后,福平婶又来劝她歇息,虽说庄上的事要紧,夫人的身子又更紧要些。
珍娘靠在床头,累到极限,却忽然起了玩心,于是半真半假地叹气:“看这里外成堆的事,哪一处少得了我?”
福平婶当了真,几乎哀求:“夫人,您的身子要紧,这些事现在算不得什么。他们也是着实不放心,才都聚了过来,您就放着由着去,也耽搁不了什么。”
珍娘这才收敛玩笑:“婶子放心,我好得很。也不知怎么的,在外头只是觉得各种不舒服,一到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不过比从前气短些,但说几句话的精气神还是有的。”
福平婶还要劝,珍娘深深看着她:“婶子是自己人,我有话也不瞒着你。忙起来还好些,若叫我一个闷坐在屋里,那才更是煎熬。”
福平婶心里一酸,想起从前,但凡夫人伤着根汗毛,庄主也小心得好像自己的心肝肺被人割了去一样,横也不让她,竖也得好好养着,远了不看,就只从夫人怀上这胎算起,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妥妥当当地安排好了?!
原只想着,九个月后一家三口合合美美,却不曾想,一个月不到便生出如此巨变,夫人自己险些丢了命,孩子更没怀住,最坏的是,庄主自己,下落不明……
“明儿我上徐府去!”福平婶忽然将身子一挣:“不管怎么着,他们得给个说法!去是他们叫去了,到如今有了没了的,他们也得给个说法!”
有了没了。
珍娘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人从里头狠揪一把,打个结再攥进手掌里,死死拉扯着的疼。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阵疼,身子底下原本止住的血,竟也泊泊地流起来,珍娘暗叫不好,却控制不住,她咬紧了牙,欲扶着床沿坐起来点,没想到,一动却流得更凶了。
福平婶的话却还没说完,正是怒上心头,憋了两天的怨无处可泄,好容易珍娘回来,总算找着倾诉对象,却忘了,她才是最听不得这些话的那个人。
“招谁惹谁了?!好好的一个家!就不该管那些破事!从前只是从前,跟现在有什么关系?虽然做过御厨,可人已经出来了,也不见得就欠你皇家一辈子债吧?天下除了咱们庄主,难道还寻不出个难做饭的人来了?明着捧咱们,其实暗中也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哎呀!”
最后两个字是因为她终于抬眼,看见了珍娘的脸色。
白成了一张纸,又参合着灰,不知是不是烛光下的幻想,竟觉得锦被底下的人与刚才相比,越来越小了,虽然看得出珍娘强撑出一线笑意,福平婶却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和虚缈。
“夫人,夫人您觉得怎么样……”
珍娘觉得她的声音怎么这样小了,难道晚上没吃饱饭,想取笑她几句,已经说不出话。
下半夜时,一宅子的灯都点上了,只听见沓沓的脚步,进来出去。还有压低的人声,漏出的几个字,都是请太医。
可是请谁?公孙家眼见得不行,但除了他,还有哪家相熟?平时这些事都是秋子固拿主意,再不然,也是珍娘,可现在两人都撒了手,底下人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寻都寻不出个主张。
最后钧哥一咬牙,拍板:“去顾家!他们不也开着生药铺子?记得公孙大奶奶上几回来,扭扭捏捏就是为了跟他家争长短,想必也是通些医术的!”
福平婶还犹豫:“可是,夫人就是叫他家掳走的呀!会不会,也是他们害的……”
钧哥大喝一声:“哪有害了人还好好地将人送回来的道理?!姐回来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几个长随护着,毕恭毕敬比对自己祖宗还好。废话少说,福平叔烦你给我拉马,我这就进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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