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儿也听不下去。
钧哥这个愣头青,难道不知道她们支起绷子拈起针来为了什么?!
字字句句离不了秋子固,偏生这个人不在眼前,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外头日头西沉,倦鸟回飞,冷得发涩的空气中传来它们疲顿却满足的叫声。
人儿却不知在何方。
珍娘走到窗下,低头看着画案,大理石桌面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桌上的画才到一半,画的是白海棠,用薄纸蒙着,影影灼灼能看见右上侧的字迹: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珍娘的墨宝,诗文则借曹公的一用。
“你做的诗?什么时候做得这样好了?以后凡我的画,都由你来题跋如何?”
“不是我做的,但我做的当然也好。由我来题跋?当真?那太好了,求之不得,若你成了如大米那般大家,我的题跋可也就跟着值钱了!”
“那不是正好?夫唱妇随。再说,不提携自己家娘子还提携谁?”
回忆如潮水,猝不及防将珍娘淹没,他温暖的怀抱好像房里时刻不灭的暖气,从没想过,也会有远离的一天。
珍娘尽量控制,不去看不想,可哪里逃得出?!
右手边花几上供的汝窑花囊,里头满满插着的是他亲自手植的芍药,自暖房里采出来的人也是他,每日修剪添水的更是他;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的不是一般所见的佛手,为取香气,秋家庄另有更好的选择,从罐子里取出碎香草,因香气浓郁不必每日添换,但注意到浓淡变化及时更替的人,也是秋子固。
那就别看房里,看窗外!
但窗外他的印迹更是无处不在!
中央一棵香樟树,是他买来植下,修剪成圆而饱满的伞状,树下安一具石桌,四具石绣墩,棋盘上的棋子散乱着,昨日输的是谁?记得搅乱棋盘的人是自己,那么是自己输了吗?
珍娘想笑,却忽然红了眼眶,忙忙将目光从院里移开。
那就再看远些:柳林依然婆娑,是与他春日赏花歇息的地方,园子里的水流兀自蜿蜒,遥遥接上宅后的水道,再向海口汇去
那般的想……那般的想,兜兜转转轮轮回回不可摆脱不可逃避的想。
泪珠盈满眼眶。
虎儿体贴地不说话,但也跟着湿了眼角。
老周在外间默默喝茶,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感觉得到珍娘的难过。本就是个极敏感的人,因常感觉到自身的不安,便对别人的也能感同身受。
文苏儿看出这一点,对他的印象更好转一些,又因气氛实在沉闷地厉害,便将点心盒向他推了推:“师傅别总喝清茶,喝多了寡胃。”
老周一笑:“多谢文姑娘。”
文苏儿有些诧异:“你认得我?”
老周更笑:“隆平居的名号,满城里谁不知道?从前我只是没那个福分,伺候姑娘,更别提进贵宝号吃饭。但认还是认得的。”
文苏儿点点头:“别说隆磁居了,哥哥都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这个人着实冷口冷心,也不晓得送封信来,害得人家牵肠挂肚,只要自己逍遥。”
老周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拿点心吃。
包子蒸饺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倒是一道脆鳝面,还有几块肉骨头,引得老周食指大动,原本不过是敷衍地吃几口,谁知越吃越起劲,停不下手,咀嚼的声音,引得珍娘也从里间出来了。
一出来便被逗笑。
老周的腮帮子鼓得跟个过冬前的松鼠似的,并竭力嚼动着,先别说难不难看,简直失了人形。
“福平婶拿什么好吃的给你了?看把你填成这样!”
虎儿也笑,又回珍娘:“不过是那个南娘子,”庄上有位农人,娶了南边来的媳妇,做得不错的苏菜,人称南娘子:“今儿来大宅给婶子送她纳好的鞋底,又袖了自家做的些小菜,福平婶想也懒了,便拿现成的出来待客。”
珍娘耸耸肩:“怠慢老周了。”
老周摇头,说不出话,半天咽下去,才开口:“哪里话?!好吃,好吃得很。我没吃过南边的菜,当真都这么好?怎么江南姑娘都长得小巧不胖?要依我,天天这样的好菜下着饭,三个月不到就进不了门了!门框塞不下我了!”
虎儿笑了,都说闺女家哪能跟您似的,一个老爷们,也好意思这样比。
文苏儿也好奇滋味,取了筷子来尝,也连连叫好。
珍娘虽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老周吃得这么香,也不觉将紧绷的心事略宽了宽。
虎儿趁机撺掇老周:“这两道菜夫人也会做,南娘子的菜谱还是经夫人改良的,不如你要了菜谱去,回家叫婆娘试试也好。”
老周吃得一嘴一手的油就要给珍娘作揖,珍娘皱眉避开,逼他去洗净了手,回来,便递过去一张苏笺,口中亦道:
“做脆鳝最讲究粗鳗细鳝,鳗鱼是越大肉越嫩,鳝鱼要选手指粗细的,鱼肉才有甘滑细润的滋味。买来的鳝鱼要先在水里煮一滚,捞出来剔除肠骨,因这样煮过的鳝鱼,鱼血不致流失,对于贫血的人最为滋补。把鳝鱼切成段,用老酒、酱油、冰糖末煨个十多分钟。入油锅大火猛炸,炸成一条一条脆脆的鳝鱼丝,喜欢的人拿来下酒,要有面配作浇头,都是一绝。”
至于肉骨头,那更是容易,不过外头市卖的为了颜色泛红漂亮,同时卖不完还得多放两天,大都用硝腌上,而秋家庄的则只用酱油、酒、冰糖末、八角茴香泡上一个时辰,然后放到老卤里,把锅盖儿盖严,先用大火,后用文火慢慢炖。
老周小心翼翼地收了,又看珍娘脸色:“别的都好说,这老卤?”
珍娘笑笑:“秋家庄的老卤概不外传,不过你想要,走的时候问福平家的要一钵带回去便了。”
老周又要跪下道谢,珍娘让虎儿扶住:“你也别忙,我两只菜谱不过为谢你刚才指导我们功劳。接下来还得让你指教,也别再谢来谢去,赶紧地说回正事要紧。”
正事?不就是绣活喽。
这点老周拿手,逢到自己的专业领域,蔫巴如老周,也顿时变得比平时高大三分,也威武许多。
不过嘴上还是硬作谦虚:“我哪里敢说什么指教夫人的话?充其量不过雕虫小技,倒敢班门弄斧了?”
珍娘愈发好笑:“班门弄斧不是这样用的,你的绣技也不只是雕虫而已。世上一技一能,全是天造化出来,哪里敢论大小?”
老周听不懂这话,只觉得珍娘大方爽朗,虽不明白,却也舒服,觉得她拿对客的态度来对自己,不是当下人看的。
“夫人说得极是。不过我们终年整日在机房,眼见的尽是梭来梭往,就让您笑话小见识了。”
珍娘看着绷子上的红梅:“千条江河归大海,是万变不离其宗而已,大千世界归根结底只是一、二,老周你算在一二其间,也别小瞧了自己。凡匠人都有匠心,凡匠心皆不容小觑。”
老周难得见她如此知书善辩的一面,不由得呆住。
珍娘笑了一笑,转开脸去:“厨房里还有面皮儿不?我有些饿了,那些怪油腻腻的,看着就饱了。我还是自己动手,下碗馄饨吃吧。”
她一说到下厨,整个气氛便都活过来似的,虎儿自告奋勇去大厨房要高汤,文苏儿说她也会包,这回老周没话说了,只有看看的份,但也满脸是笑,情不自禁跟着高兴。
珍娘命大家去小厨房里坐,正房里绷着花绫,不该亵渎了,正经算起来,气味和水汽都能蒸了绫子丝线,以后正房里便不备茶。
老周笑说这不跟自己家一样了?家里原也不这样管,不过正经去过人家大绣庄,见过之后,方知规矩大。
首先台门不宽,里面却很深,看看总有六七进平房院子。因丝织忌油烟膻气,后三进机房与前三进住宅还特意隔出一进,庭院就格外的敞荡。石板地上排有几行大水缸,庭院两端都垂挂竹篾簟,机房内铺青砖,隔水吸潮。
珍娘听进去了,记在心里,文苏儿则只是摇头,反问过日子算是什么烟火油膻?往大了算,天地五行之内都是造化,哪有什么腌臜?!
老周不敢跟她争,只是赔笑,珍娘却难得当面反对文苏儿的意见,说小小一条蚕,吐出丝,经几道缫制,治成线,再染与浆,合络又分辟,穿进针里,千丝万缕,终成光华丽色,经过多少道人工且不说,蚕儿是赔了命的,去味去湿自然是该有的,糟蹋东西,也浪费了小生灵的一条性命。
不知怎么的,讲到性命两字,珍娘的声音微微发颤,一时间,屋里又静了下去。
好在,不一会儿,去大厨房要的东西送来了,带来了活泼泼的市井气。
馄饨皮也有,高汤也有,青葱、蛋皮、虾米、昆布丝,并一小碗和好的肉馅,福平婶恨不能替珍娘包好了送来,叫福平拦下了。
“夫人不比你行?看把这婆娘能的。”虎儿学着福平的腔,回珍娘的话,大家看着都笑,说好歹福平也做了回强,一贯做小伏低的,总算出了口气。
珍娘笑得很浅,净过的素手拈起张面皮,筷子刮进少许嫩红的肉馅,轻轻一捏,就是个小馄饨。
她喜欢这样的,宽汤少肉,吃起来毫无负担,甚至连勺子也不用,沿着碗喝就行,只是不太雅观,不过吃美食向来与雅观相悖。好吃的东西,吃相都不会好看。
其实是真的没胃口,不过总要找点事做,再说,大的不吃,小的就该挨饿了,那可不行。
大家一起动手,就连老周也看着好奇,挽起袖子来,不过才捏了两只就放弃,总是皮破,拿捏不住要领。
“那你等着吃就行了,”虎儿拿他打趣,要逗珍娘开心:“也是享福的命。算算是拿针线的手,怎么也不该重成这样。”
“那就是成心搞破坏。”文苏儿冷冷加上一句。
老周顿时冒了冷汗:“姑娘说笑了!我只愁本事不够大,不能事事替夫人分担,哪里敢说成心破坏?!”
珍娘将放着馄饨的竹匾端起,走到灶边,水已经滚了,咕嘟咕嘟冒热气,正好都丢进去,滚三滚,见一只只都浮起,便捞出来,盛进压了虾米的高汤碗里,撒上青葱、蛋皮,最后撮上一小把昆布丝,点上几滴麻油,她最近嗜酸,再放些自家酿的醋,齐活。
一人一碗,老周本说不饿,闻见味也禁不住咽口水,又爱上醋酸,忍不住也放了几滴,一个人跑到外头院里,嘴里说着烫,吹着吃着,竟第一个吃完,碗底朝天,一滴不剩。
虎儿一半还没吃完,珍娘不吃烫食,等温后才何,更才下去三分之一,文苏儿自不必说,小姐范儿拿得足足的,捏着小勺翘起兰花指,只管吹个不停,压根还没开始呢。
“别的也罢了,”老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这醋加得太好,哪儿买的?我们家那个只是不酸,光闻见味,倒半瓶子下去也吃不出来。”
虎儿说你哪儿也买不着,秋家庄的规矩不知道?凡吃的,从不用外头的市卖,都是自造。
老周表示不信:“别的东西也罢了,醋你们也自造?难道秋庄主是山西老家出身?”
珍娘说这有何难?不见得非得山西的才会造醋吧?把蒸熟的麦麸子平铺在箩筐里洒上凉水,放在热炕上让它发酵,等生了一层绿霉,拌上熟的高梁米放入坛子里,每天不断地搅拌,次数越多越匀越好,直到醋完全酿成。
接着还不算完,得让酿醋汁从坛子底下洞口慢慢让它滴下来,下头用个陶制釉瓮接着,任凭曝晒寒冻,愈陈愈好。
虎儿嗤了一声:“老周你又问这么多干什么?难不成回去自己做?刚才还说呢,家里又是水缸又是青砖的,通总那么点大的地方,又要避味又要防潮,哪里还空得出酿醋的场子?少不得又是走的时候打包。”
老周嘿嘿地笑:“那也说不一定,没准哪天我就有大空场了呢?”
说着,只拿眼睛瞟着珍娘。
老周心心念念,想将自己的裁缝铺小作坊搬到秋家庄来,有这想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寻不着机会开口。
秋家庄那是什么地方?吃着喝着都是上乘不说,近着大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落在自己眼里,再不用跟城里担惊受怕,就惧着哪天没了这门好活计。
因此忙趁着虎儿的话,老周也玩起旁敲侧击来。
只是珍娘不知听没听出来,依旧淡淡地笑:“那是自然。人的机遇是难说的,没准老周哪天发达了,我们还得靠你吃饭,也说不准。”
老周慌的起身摆手::“夫人您可折煞我了!这是哪里的话?山高高不过太阳,又道是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在夫人您面前,我老周就跳出八丈去,最后那还得是落您手心里。”
珍娘忙摆手摇头:“老周你这是拿我比如来呢?!这才叫折煞我。”
老周不知是不是吃饱了脑袋缺血,无端端发起感慨来:“我老周别的没有,一生只凭一双手吃饭,不相信神,但相信人中有龙风,那是钟灵毓秀,也可归为天工开物,那才是菩萨下凡来救咱们穷苦人的。若论起神呀仙呀啥的,叫我看,还比不上您对咱们的恩情大。”
珍娘终于露齿而笑:“老周,看不出来,还挺有学问啊!钟灵毓秀?哪儿学来的词?会不会写?”
老周的血经胃部又流回大脑,总算能正常思考了:“您又笑话我。我哪儿会写?也是听来的,最近我家前头茶馆里来了个说书先生,说起书来简直跟天花乱坠似的,我听入了迷,一天不去听上一回,浑身不得劲。这几个字,也是我跟他那儿听来的。原是说天上的织女,这是我们这行的祖师爷,我再记不住别的,也得记住她啊!”
这下珍娘来了兴趣,连一直默默吃馄饨的文苏儿也情不自禁挺直了脊背,眼神专注地看在老周身上。
虎儿最是忍不住,忙连连敲打老周的背:“怎么停在这当儿了?说书的怎么说天上的织女来着?你学几句,让我们也开开眼!”
老周特意拿乔:“哟,这就说上我们了?这屋里一位是姑娘,一位是夫人,你呢?你跟谁是们?大妹子,今儿你真真是可交了时运了!”
虎儿又羞又恼,急得满面红涨,举手要打老周,叫珍娘拦了。
“原是他小见识了,何必跟他计较?我们这里说惯了我们,他们外人不知道罢了。”
珍娘一句话又再勾出老周的心事,不禁恬着脸夹带私货道:“夫人,啥时候,我也能跟虎儿她们一样,近着伺候夫人就好了,那就不会再闹这种笑话了。”
珍娘转了转眼珠:“那可不行,老周你每天都要去街市口听人说书呢,我这里哪儿有?还是城里好。”
老周丧气,虎儿哈哈大笑:“这才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该!哈哈!”
文苏儿等了半天听说书,却只听老周虎儿斗嘴了,只得追问:“天上的织女呢?怎么不说了?还是真的忘了?”
老周一拍巴掌:“这怎么敢?姑娘可万不能这么说!叫天上的祖师爷听见,这碗饭我还吃不吃了?”
说着,起身先向上拜了一拜,以示恭敬,然后方慢慢开口。
话说,从前城东北的花桥上,城里的织工都是聚集在花桥上等雇主的,这一日,照规矩正等有人来佣工,桥上却走来一个缝穷婆。
这缝穷婆佝偻个身子,走一步喘三步,正走到桥中央,走不动了,靠着桥栏歇一歇的时候,又不小心,将手里一只小小针线包掉落到桥下河里,急得她呜呜直哭,这是吃饭的家伙啊,怎么能不哭?!
一桥的人都斜眼看笑话,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哪里看得上个缝穷婆?再说他们眼里,丢个针线包有什么了不起的,原不值什么。
却有一名姓沈的穷织工,看出老缝婆的窘态,除了针线包,她压根就再没别的家什了,再说又指着这玩意吃饭呢。
将心比心,于是他就跳下河去捞起了针线包,交给缝穷婆。没想到,老周说到这里,又朝天上拜了拜,然后方道,这缝穷婆其实是天上的织女!那些个桥上的织工,原是有眼无珠的,连祖师爷显灵也不认得了!
而祖师爷也很快就来报答好心人了。第二日,天没亮,沈织工又来花桥等活汁,却见东边天上的彩霞忽落到河面,端端只叫他一人看见,沈织工指于别人,人只是不信,他只得自己跑下桥,在河边探身一捞,竟捞起一匹彩绸。要知道,在此之前,苏州只出素绸,就是从这时候起,有了彩绸。
文苏儿听入了迷,虎儿更是肃然起敬,老周满脸认真,以片刻的沉默来表示自己对织女的尊重。
珍娘直等到众人这阵触动过去,方才开口:“那祖师爷就没留下个法子?光留下缎子,就只让沈织工自己琢磨织彩绸的方法么?”
老周一愣,文苏儿也呆了一呆,虎儿却爆发出横不吝的大笑。
“果然是夫人,服气!”
文苏儿想明白过来,偏过头也笑了,老周最后才勉强一笑。
珍娘安慰他:“是那说书先生故事编的差了,与你家祖师爷无干,织女做事,不会如此疏漏,你只管放心地笑,她不会怪你。故事里不也说到了?只是报答姓沈的织工,并没有怪罪别人。神仙到底也是宽宏大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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