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外花厅门前呢,先就叫阵阵弥漫的果香蒙晕了头。
珍娘蹑足,扶了虎儿的手,从后门绕出,先在窗下听了一听。
“昨日承蒙贵府出手相救,内人方能安然无恙,今日本该在下亲自上门感谢,怎敢劳动您上门?”
这是公孙大爷的声音,和和气气的。
“不敢,无妨,他也不过是路过,并没有什么特别功劳。昨儿听回来的说,大奶奶走时并无大碍,不想夜里就病倒,也不知是不是鲁莽惊扰了大奶奶,大家街坊,又是同行,实该上门谢罪才是。”
这应该是顾家人所说,听起来却有些老苍,应该不是顾仲腾了,同样和气,却有三分过份自谦,但听上去,不是客气,反有种说不出来,仿佛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没有秋子固的声音,想必只是行礼,并不开口,也符合他一贯行事风格。
公孙大爷代为介绍:“此乃舍间好友,城外秋家庄庄主。”
顾家人仿佛是一惊,顿了一顿才开口:“原来是秋庄主,怪不得。久仰久仰。”
什么叫怪不得?!
又从哪里来的久仰?
秋家顾家素未谋面,顾家又是刚刚入京。
当然也许不过是人家的一句客套话,可珍娘却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尤其对方开口前那一顿。
接着便是落座的声音,珍娘大起胆子来,将窗户纸捅破个小洞,凑上眼睛去。
背对自己的,下首右侧的,是珍娘熟悉的背影,自己的夫君秋子固,落落大方地端坐着,貌似淡然。虽然看不见表情,珍娘却能从看得出来,其实他心里很不耐烦。
原本只是陪珍娘来应酬几句,主要目的保护娘子安全,没想到还要坐在这里,跟生人客套。
这是秋子固最不喜欢的事情。
上首则是主家公孙大爷,面上笑呵呵,看不出什么端倪,而在他下首左侧,正对自己的,就是顾家的来人了。
当然,珍娘一眼便看出,此人不会是顾仲腾。
他脸上瘦得一丝肉也没有,脸色也是干枯索涩,身上穿一件黑色隐花缎袍,蓝色绫带束腰,乌纱帽,皂色靴,上下没有一点镶滚与织绣。
满室娇艳欲滴的水果色香,没有给他染上一点鲜艳颜色,反而更显出肃杀。主人家的热情也没让他生出些近乎之情,他只是坐着,便让人觉出一种寂寥,不过大体上还是安之若素的,且态度应对也从容大度,称得上合体。
这人到底是顾家什么人呢?
公孙大爷接下来的话,替珍娘解决了这个疑惑。
“才送进来的帖子也没说,您是顾家哪位爷?咱们初次谋面,也不敢妄自称呼,不知?”
那边微微躬身:“叫我顾三爷就行了。”
原来真是三房的!
公孙大奶奶的话珍娘记得很清楚:
顾家老三,也就是顾仲腾的爹,年近不惑才有嫡子,妻子因生育而故,他与妻子情深,从前一直没有子嗣也不肯纳妾,现在更不肯续弦,只当儿子是宝贝一样,恨不能捧在手心含进嘴里。
顾仲腾的爹啊这是!
珍娘目不转睛盯在顾三爷脸上,冷不丁背后被人狠拍了一把:“喂!珍丫头!来了怎么不进去?这鬼鬼祟祟的,叫下人们看见当你来做贼的呢!”
珍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么冒冒失失上来就动手的,公孙家男女老少一齐算上,降了大奶奶没别人。
“我没进去,您不也没进去么?”她依旧看着纸洞里的那个男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这运气绝了。干脆我给您剧透点吧,今儿来的,是顾家三爷。”
“什么?!”
公孙大奶奶头上斜差的金背梳差点没被震掉下来:“他还好意思来?!自己儿子做出这样没规矩廉耻的事?!胆子大得上了天了!”说着就撸袖子抬脚。
珍娘一把拉住要闯进去的火药桶:“别急啊大奶奶,人家来肯定有原因的,您就等一等,听听再进去不迟。反正人也来了,跑不掉的。”
公孙大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帮哪家啊丫头?!”
珍娘怔住,随即松手,并高高举起:“帮你,帮你帮你,帮公孙大奶奶。”
公孙大奶奶哼了一声,高声大气:“来人,打帘!”
珍娘吐了下舌尖,眼见大奶奶趾高气昂地入场,自己还是没有跟过去的打算。
暂时做个局外人,常言说得好,旁观者清嘛。
屋里人正在有口无心的寒暄,说些什么老辈之风仪医术之精湛类的废话,猛听见一阵脚步响,跟着一座怒佛就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了。
大奶奶出门急,也没着意搭配,一套朱砂色牡丹金玉富贵图纹的丝罗长袄配苏绣百花绛紫滚金褂,再加一条金黄两色流苏垂绦宫裙,满头珠翠插得是歪歪倒倒愈发晃眼,全身上下配得那叫一个金光闪闪,亮瞎了在场所有男人的眼。
顾三爷站起来,竭力保持镇定,才没移开视线,不然就太失礼了。
“不用多礼,”公孙大奶奶气势如虹:“爷们说话,我一介女流本不该打搅。”
秋子固也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出门去。
既然大奶奶来了,以他对自己妻子的了解,珍娘不可能不在外头。
她只是不进来而已。
冷眼看好戏而已。
反正自己在这里也没事,陪她在外面看,没准还更有趣些。
公孙大爷注意到秋子固的离开,想说什么,被妻子打断:“大爷,怎么不告诉一声?今儿来的这位是贵客啊!早点通知,也好备下燕翅席,老太爷也请回来,毕竟是救命恩人,又是同行里的鼎尖,无论如何,也得大家见上一面吧?”
聋子也听得出她这话中的揶揄。
大爷清清喉咙,不知如何回应,他是心宽德厚之人,当面给人难堪是一辈子没做过的事,更何况,顾家明面上救了自己太太,今日又特意上门探视。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老礼。
一时间气氛变得尴尬,顾大爷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
顾三爷倒是心平气和,几近愚钝,似乎没听懂大奶奶的意思:“不敢当。大家都是街坊,”又将刚才珍娘初到时听的话说了一遍,连语气都一毛一样。
珍娘眉头一紧。
怎么跟复读机似的?
AI吗?
这难道不是顾三爷,而是个会说话的机器人吗?
大奶奶才不管是机器人还是活身人,她只知道,一肚子不满终于有个出气的人了。
“说来,这事真是巧了,我出出入入城里城外几十回,有时候下庄子看药农药品,一天还得走几个来回,从来没被什么贼人看上过。前几天大平寨的平寨主跟我一桌子吃饭时还说笑呢,说我福气好,一辈子都有平平安安的运。”
公孙大奶奶边说边斜瞥顾三爷,而最后提到大平寨,是不准备给对方留一点面子的意思了。
顾三爷原本表情淡然,听到大平寨三个字后,神色剧变,眉头赫然缩紧,原本就枯索的脸顿时变得有些扭曲。
他不说话,保持沉默,若有所思。
诡异的寂静弥漫开来。
珍娘近处看得分明,忍不住将身子后退,正好靠上秋子固肩膀,后者正好拥住她,口中好笑:“后脑勺也长眼睛了?知道我在这儿?”
珍娘嘻嘻笑了一声,做个鬼脸:“这位顾三爷长得可真吓人。”
秋子固耸肩,不置可否。
“奇怪,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珍娘犹自喃喃自语:“哪儿不对,可是哪儿呢?”
屋里,大爷正竭力打圆场:“夫人坐下说,有话坐下说。三爷您喝茶,府上最近都好吧?”
然而这点可怜巴巴的好意,对此时尴尬的气氛来说,显得苍白又多余。
桌上一壶双熏茉莉,此时已经凉了大半,大爷叫人来换,大奶奶冷笑过去,自斟一杯:“凉了倒好,杀杀我这心火!”
大爷终于压不住了,公孙家该有的体统还是不能丢的,传出去是要叫人笑话滴!老爷子听见也必是不依滴!
于是咳嗽一声看着夫人:“你不舒服,还是回去歇息的好。”
上门就是客,第一次见面,不分青红皂白你就使性子,这是咱家该有的分范吗?
大奶奶瞪出眼珠子来,正要说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忽然耳后传来不轻不重,不咸不淡,不卑不亢的声音:“大奶奶,您刚才说的大平寨,是这个大平寨吗?”
平静淡然的语气,却宛若在满室的森冷虚空中炸开了一朵小冰凌。
崩出的冰渣滓,喷了公孙大奶奶一身,凉得刺骨。但她来不及理会,因对方伸出一只手,枯如朽木的指间,捏着一枚她见之难忘的东西!
大平寨的腰牌!
硬木黑色为底,以细铁丝或刻或刷,如同作画中的勾法与皴法,然后戗上金银粉,完成三个大字:大平寨!
大平寨的腰牌!凡奉命办事此出此物的,腰牌!
一瞬间,大奶奶觉得自己四周都起了风,悠悠的荡着,要将自己吹出门,吹出京城吹到大平山上去,又觉得极度的热,热得腋下都是汗,顺着淌下来,将肌肤生生刺出极度的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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