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夫人和庄主成婚也不是多么久的事，在一般小夫妻来说，这时候有孕其实也很常见，大奶奶，您别说得好像夫人怎么着了似的。我家夫人的身子骨，那是一向健康着呢！”

福平婶的语气中有些藏不住的不满，公孙大奶奶立刻听出来，她哈哈一笑：“谁也没说她不是啊！”话峰一转：“不过我家老爷子的话，婶子你刚才也是听见的，夫人现在是孕初期，脉息又尚不稳。难道你让她还跟从前似的，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有事没事自己跑前跑后地弄？”

福平婶顿时语塞，下意识地将两只手绞在一处。

公孙大奶奶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当然我也知道，你们这儿有得是人，不过除了你和虎儿鹂儿那两个丫头，还有谁靠得住？婶子你要守着厨房，这是没法子的事，毕竟多少张嘴靠婶子来喂呢！虎儿鹂儿到底还嫩些，哪是经过这些事的？！我跟你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那是特意从太太房里拨了几个老成的丫鬟过来，才样样趁心的！最开始也是倔，非用自己的陪房，结果怎么样？一个不晓事的扶我下台阶，顾头不顾腚的，也不替我看着裙脚，差点摔下去出大事！”

福平婶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指尖捏得紧到发白。

公孙大奶奶趁机进言：“所以婶子你看，该不该用些知事晓礼的人来？别的不说，就搁着不用看着放心也算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福平婶几乎要点头，几乎就要点，伸出脖子几乎要动……就在她将动未动的一瞬间，救兵到了。

“当然是好事，不过我是真的用不着哈！”

公孙大奶奶打了个激灵，猛地回头！

珍娘披着件猩猩红貂皮披风，笑盈盈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娉婷婀娜地出现在公孙大奶奶面前。

福平婶立马站起来，反应快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意外，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珍娘，当对方是个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夫人，您怎么来了？怎么自己跨门槛了？快来这边坐！哦不对，您慢点，慢慢走好了。”

珍娘扑哧一声笑出来：“婶子，给你说得我都不会走路了！至于吗？”轻轻推开对方的手：“我会走，不信让我走两步您瞧瞧？”

公孙大奶奶也站起来了，比福平婶还殷勤地过来：“行，您会走！知道您会走！我们也不扶您，您就这么走，我跟婶子就这么两边守着您，也不碍事，还不成吗？”

她这么说，福平婶还真就这么听了，眼见两个人一左一右叉大着手，跟两鸭子似的护着自己，珍娘是真哭笑不得了。

好容易移到凳子上坐下，珍娘开腔了：“你们今后可别这样了，”一本正经拍拍腹部：“孩儿还小呢，经不起这样，小心折了他的福。”

这话一出口，福平婶可就真不敢再动了。

也是，月份太小了，弄得煞有其事，反而不好。

这样一想，珍娘接下来的话，就更有道理了。

“大奶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人是真不必送。一来是我刚才的话，二来，您家老爷那边还没发话呢，再说，我就休养，也不必那许多人伺候。我不比您，没那么多社交应酬，更不必出门。最多一日三餐坐屋里，难道虎儿她们，还不会送个东西递个水什么的？”

公孙大奶奶无话可说。

齐珍娘就是这么厉害，但凡正儿八经地讲道理，那是没人说得过她。她是字字句句扣在正理上，你想歪派也歪派不了，也无法胡搅蛮缠，因那张俏生生的小脸上总挂着高深莫测的笑，黑得发亮的眼珠子往人身上一扫，不由得就让你心里发虚，假话就开不了口了。

福平婶无声地松了口气，但立刻又紧张起来：“庄主怎么让您出来了？夫人，这个天冷，就算从游廊上走也有风，再一个，那雪后路滑的……”

珍娘风轻云淡地笑：“他不知道呢，前脚出门，我跟着就来了。坐在屋里怪闷的，再说，也得陪陪大奶奶不是？”

一句话又说得公孙大奶奶甜到心窝，不由得叫声：“我的好妹妹，不是你疼我！不过还是不该出来，叫个丫头传一声，自当是我去陪你才是！”

珍娘拉过她的手：“让我活动活动腿脚不是？老坐着，腰也酸了。你们吃什么呢？我在外头就闻见香了。”

福平婶指着桌上：“都是大奶奶爱吃的，夫人您来得正好，刚才大奶奶还说，一定要问您这烤野兔怎么弄的，说家里厨房都是废物，没一回弄得好。”

福平婶也是个精明人，有意将话题岔到野兔身上，省得公孙大奶奶又提要香草的事。

珍娘何样机灵，立刻打蛇随棍上：“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炭里放些松果，烤的时候涮点酱料罢了。就是酱料不好调，但也无妨，现在的装进罐子里，走的时候，让大奶奶带一罐就得了。”

公孙大奶奶摆手，满脸不信：“得了，上回我就拿回去一罐，也放松果了，就没你这里的味儿正，一定是你还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我说珍丫头，咱俩还这么见外？真不肯给我？！”

她这话明显是含沙射影，又只管似笑非笑地看着珍娘，必要听她如何回答。

然而珍娘才不上当

你愿意怎么说那是你大奶奶的事，随你怎么含着骨头露着肉，反正我就是听不出来。

“真没秘方，要不然就是大奶奶买的野兔不对路，或者处理的时候没弄好，肉味不正，也是很有可能的。”

大奶奶将身子一偏：“家里买办弄来的野兔，说是特特从城外猎户手里现买的，也不是那等肉铺上不新鲜的。再说处理，还不就跟杀鸡一样？厨房里那帮人再不成器，到底还不至于，连鸡都不会杀吧？”

珍娘竖起一根手指，显得十分神秘：“这可不一定。猎户弄野兔也有不同方法，大奶奶您买的是扣网杀的，还是鹰抓的？”

公孙大奶奶一头雾水：“哟，您这说得叫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扣网还鹰爪的？！”

珍娘拈一块兔腿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边嚼，边侃侃而谈：“扣网杀，那就是野兔出没较多的地方，横拉一个扣网，人就在一定范围内从四面八方把兔子往架网的地方轰，一旦兔子撞在网上，网就把兔子扣在里头。而这鹰抓呢，就是训练好的老鹰，从天而降，抓住的野兔。”

公孙大奶奶惊得大笑：“天神老爷！抓兔子还得养只鹰呢？！这费老鼻子劲了！不如扣网方便容易了！说了半天，你这儿的野兔是怎么来的？不能养鹰吧？”

珍娘表示十分遗憾：“我也想呢，不过老鹰这种生物可不是随便就能驯服的，上回我试了一次，弄得人仰鹰翻的，没法子不是放了它，省得涂炭生灵。听说西域善于此术者甚多，可惜不得见。”

公孙大奶奶舒了口气，拍拍胸口：“得了那些还是别见了，听起来都渗人，我就跟京里呆着就成，就家里那些事还弄不完呢！”

珍娘一听这话就有些意思，正要问大奶奶最近是怎么不如意，没想到对方比她不快，瞬间又将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你能扣网，那我买的猎户不也扣网？难不成他们用别的东西？怎么就显得我的不如你？”

珍娘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有用陷阱的，掉进去若没时间理会，等捡回来，就该不新鲜了。扣网倒是要一直守着，不容易腐坏。您跟家中买办说，下回再买野兔，得先用手捏一捏野兔的肚子，如果不新鲜，野兔腹内的内脏有腐烂变质的迹象，整个儿腹部就会软烂一团，用手一捏手感非常明显；跟着再把野兔的嘴用手掰开，这样既能感觉到野兔嗓子里散发出的气味，好坏就不用我说了，又能直观嗓子眼里的情况。如都无大碍，就可以视为新鲜的。买回来处理，也有诀窍，”深抽一口气，看着大奶奶：“您还想听下去么？”

大奶奶眯起眼睛，似在品酒似在沉思，也不知思路飘哪儿去了，却又轻轻点头。

“那行，”珍娘耸耸肩膀：“归置野兔也有诀窍，要剥皮。先用铁钩把兔子吊起来，从背部开始，环围口部下刀开剥，随剥随往下翻，从头始至躯干。剥皮时尽量保证不要割破兔肉。剥到四爪时，要把爪上的腿骨砸断切除，尾部也要去除。全剥完之后，再把野兔脑袋切下去，兔头可以单做，不过那又是另一门学问了。”

大奶奶听着直犯恶心，又摆手又摇头：“这么血腥！没见我吃东西呢吗？”

珍娘两手一摊开：“我问过啦，您自己要听的。哪，如今我的秘密都交给您啦大奶奶，一点没隐瞒，这回该满意了吧？”

公孙大奶奶嘿嘿地笑，不接腔，继续吃，这回埋首美食间，一直没再出声，直到眼前盘空盏尽，又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珍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见对方终于抬头，微微一笑：“现在能讲了吧？”

公孙大奶奶叹了口气，先端茶漱口，迷迭香的香气让她略振奋起来：“你就是个鬼机灵的，什么事也瞒不过去。”

珍娘也笑，接过福平婶送来的薰衣草蜂蜜水，呷一口。

哦，这滋味，实在让人沉迷。

“也不是我机灵，大奶奶您什么都写脸上了，怎怨别人看不出来？再说，刚才提到家里的事，那股子不快，我隔着八里路都听得出来。不过您别怪我丑话说头里，要还是那事，”意指要香草：“那还是不成。您就再唱八十回苦肉计，也还是不成。”

公孙大奶奶一脸颓丧，这在她来说，可是极难得的。

“不是我要抱怨，珍丫头，你真就不能救一救你姐姐我么？”

珍娘和福平婶对视一眼。

看吧，又来了。

这半年公孙大奶奶为要得到珍娘暖房里的宝贝，简直无所不用极奇，各种手段软硬兼施，光苦肉计就用了不止十种，一时说再不给自己就得交出掌权之位，一会又说老爷子动气下回再不来秋家庄给两位诊脉了，甚至连自己要被休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当然没用。

珍娘软硬不吃，没有别的原因，只因关系到自己命运与生存，开不得一点玩笑。

暖房里的香草还没到能批量出售的时候，只这么一点点，自产自销还不够呢，给了公孙家，别人再来求，给是不给？

京城乃天下脚下，名门望族众多，人际关系复杂，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不知道，夜里被算计了清早一睁眼日子就翻了个个儿，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一时高人一等一时阶下囚，这样的事珍娘见多了，她深知自己和秋子固都不是那种精于权术之人，不是不能，只是不肯。

因此宁可绝了所有人念想，谁也不给，也就没有亲一方远一方的危机，和结党营私的嫌疑了。

“珍丫头，算我求你，这回不一样了，咱家是真遇上坎了。”

公孙大奶奶的语气跟从前有些不一样，那是一种演不出的沉重，带着几分带着绝望，真实得让人无法回避。

珍娘沉默着，福平婶替她开口。

“大奶奶，说什么呢？京里谁不知道公孙家？几代悬壶济世，门生满天下，老爷子还带着御赐的黄绢枕头给人看病，您这样的人家，还说什么过不去的坎？那就咱们这样的往哪儿放？”

大奶奶不无沮丧：“那是你们外头看光亮，殊不知，大家有大家的难处。”

珍娘听到这里，不由得背了一段书：“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公孙大奶奶惊得掉了下巴：“珍丫头你说得什么？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难不成你天天守在我家窗下？！竟比我自己说出来还要贴切得多！就是文绉绉的，不像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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