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里是秋家庄，当然得由女主人安排一切，也正因为是女主人，所以才能样样妥当。

所以才有主场优势一说呀！

嘴上说既来之则安之，心里却想让别人让着自己，这是多么可悲又可怜的逻辑错误！

文苏儿从后门坐轿，晃悠半天，到码头，又小心蹑足上了船，从来没踩过跳板的小脚，几乎一步一滑，若不是娘娘在旁边扶着，落水就是分分钟的事。

她的行李也跟着抬上来，看得出文亦童是真疼这个妹妹，说好云游，自己的行李倒真是不多，一只楠木箱运上车就完了。可文苏儿却满满当当，足足有五只箱笼，两个临时叫来帮忙的墨工，扛得气喘吁吁，可见重量都不轻。

文苏儿披一件穿凤牡丹大毛出风银鼠披风，自上了船便坐在窗下，一只手托着腮，两眼只管定定地看着河面。

昨晚的雪看来没起作用，水面尚未结冰，清得能投出一张苍白的脸，跟四周冰冷的空气一样，让文苏儿觉得很不舒服。

现在她脑中的画面都是加了铝灰色滤镜的，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灰色，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也是灰色，水底绿苔是用灰笔尖点出来，点得让人心烦。而身边船舱里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更是乱成一团灰。

什么都是文苏儿想不到的，更想不到的，是这里竟然水道纵横。

文苏儿从未想过，京城附近还有水道成片成网的地方，从自己坐的角度看去，简直是星罗棋布，她不知道自己将从哪里出发，以及要被送到哪里去。

哥哥已经走了。

这个世界上最关心自己也是唯一的亲人，竟然连再见也没说一声变走了。

也许他生气了，因为自己坚持要留下。

文苏儿叹了口气，现在连她都对自己有些生气了。

为什么留下？！

好了，现在是自作自受时间了。

姓齐的总算要使出手段了。

那就来吧。让她看看，姓文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此刻文苏儿的心情是，如果你给她个冰块，她也可以当作核弹爆了地球。

珍娘坐在侧面，看着那张明显气鼓鼓的脸，好笑之极，但不得不强忍着，将脸绷紧。

自己如果稍微露出笑意，又要被当成讥讽了。

珍娘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比喻：现在的齐珍娘，已经成功化身为邪恶的黑心皇后，而文苏儿姑娘，则悲惨万分地将她自己想象成了，纯洁无害的，白雪公主。

珍娘被这想象逗笑，这次终于没能忍住，紧接着果然不出所料地，收获了文苏儿一对白眼。

“船上可真冷。”文苏儿不明白珍娘如何能笑得出来，舱里冷得冰窖一样，跟暖如春天的大宅房间截然不同。

是特意这样安排的吧？因为姓文的要来？

珍娘回头，船娘正将一只暖炉送进来：“刚刚点着的，夫人您不说我们差点忘了船上还有这东西了。从来我们也不用的。”

文苏儿当然不信。

这样的天气，在水上不用暖炉？

当然，如果不走水路不坐船，那是不需要的。

珍娘冲船娘笑笑：“有劳。”转脸向文苏儿：“船娘要撑船，一路过去出力不少，到地方都得出汗了。我要坐船尾替她把着舵，也不冷。不过妹妹来了，不便丢你一个在舱里，所以今日多一位船娘，我就在这里陪着妹妹。坐着不动，确实有些冷。暖炉不够？还有这个。”

说着，递过去一只铜手炉。

文苏儿莫名红了眼眶。

说了半天，你们都是忙人，就我闲着，所以才冷，所以才没事找事是不是？

珍娘见她不接，硬塞过去，装看不见她的眼泪，嘴里说着别的事：“别看现在冷，两岸又光秃秃，再过几个月，田里的油菜花黄了，到时候再看，秧苗也绿了，粉蝶儿飞起来，那叫个好看呢！”

自怜自艾的人劝不得。

文苏儿捧着手炉，身边又有暖炉，顿时身上热起来，血色一点点回到脸颊。不过眼睛看过去，还是只有萧瑟，珍娘说得那些，她全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哪来的好看？！好看也是别人家的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

春天还远着呢！现在的一切都是凋敝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她几乎要万念俱灰。天是铅灰的，水是冰凉的，甚至石头上的绿苔看着也老旧老旧，长着霉一样。

船娘倒很能干，不过背影看不出年纪，那么也是成了精的。

文苏儿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任性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

她是故意要让自己难过，这样也可以让珍娘难过，至少，让她不那么好过。

可是珍娘才不在乎。

这里的天地在她看来都是自由，别人再怎么使小性，也没关系。再说无论如何，自己是胜者，胜者该有的风度，她都有。

“要不要喝茶？”

暖炉上炖着水，茶叶在罐子里，珍娘还带了茶叶蛋豆腐干，是给船娘的，当然，出于礼貌，也要问一问冰雪公主。

文苏儿冷冷地：“不要。”

什么茶叶蛋豆腐干？她听见就不好过，粗野小食，眼皮也懒得抬，只看在两岸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也写着讨厌。

珍娘随她去，叫过船娘来享用，自己替对方一会。

别小看了撑蒿，没有点水平技巧，原地打转那是常有的事。不过珍娘身上不会当然出现这种窘态，她是那种对所有没尝试过的事都很有兴趣的人，有用不完的活力精神，自打第一天走水路坐上船便开始学习撑船，到现在已经练得很好，几乎可与专业选手媲美。

这也是她从来不在船上装设取暖设备的原因。

总是有事做，忙到出汗的人，还用得着取暖？

其实并没走太长时间，按珍娘所知的现代时间来看，也不过是十几分钟，但足够让文苏儿刚被早饭逗引出的精神，再次沉闷下去。

秦墨匠早在码头候着，原本不需要他来，但珍娘特意通知，今日有贵客到，因此换上干净衣服，扎青布头巾，着青布袍，蹬一双朱红布靴，看起来爽目得很。

文苏儿不情不愿地下船，也不拿正眼瞧人，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讨厌，所以她的脸挂得好像一块白板。

好在珍娘是早给秦墨匠打过预防针了，对此他只是微笑，保持微笑，甚至文苏儿对他视而不见，他也还是笑。

珍娘和秋子固对他有再造之恩，他是可以性命相报的，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

“回夫人的话，厢房收拾出来了，用松柏枝熏了一夜，暖炉也烧好了。”

珍娘点了点头，示意墨工将文苏儿箱笼抬过去：“我们一会再去，先看看暖房吧。”

秦墨匠立刻前头引路：“您小心脚下，雪后泥泞，不好走。”

文苏儿最恨就是这个，为什么人人都对珍娘好得掏心掏肺的？！自己偏就要给她冷脸！这也是一种平衡！

“好不好走都得走，反正她也没穿绣鞋，要你操的什么心？”

秦墨匠听这话乖张得不像，便瞥了珍娘一眼，后者冲他做个鬼脸。

小姐失恋，多担待点吧。

秦墨匠也做个鬼脸，遂一声不响。

文苏儿更气。

说出去的冷言冷语就像拳头，没人理就是打在棉花堆上了，气愤中更加三分尴尬。

不过她没有第二次发作的机会了。

珍娘香草讲堂现在开始。

“妹妹知不知昨天看的那些是什么？没错，它们都有个统一的名字，叫香草。基本上只要是具有特殊香味（随便什么香味，也许你不见得喜欢但也算），可以用来进行烹饪或者芳疗的草本植物，都可以称为香草。暖房里种的就是那些，这世上有的，那里头都有。”

文苏儿气不顺地听，到最后一句话简直不能忍。

“这世上有的你都有？哇我说秋夫人，”讥讽含酸之意溢于言表：“您也太夸大了吧？”

珍娘挤挤眼睛：“没有夸大，我还缩小了呢！世上有的，我有，世上没的，我还创新研制了呢！”

秦墨匠一唱一和：“没错，我们夫人没事就爱泡在那暖房里，老爷要找人找不着，那里头一寻一个准，别说新品种，我看新物种没准都弄出来了。”

珍娘顿时笑喷。

新物种！？

牛啊！

上回不过跟他提到这个词，老小子还真记住了！

文苏儿更生气了。

这算什么？知道她是你女主人，不过拍马溜须这种事，也不用在外人面前如此明显做作吧？！

可是现在是珍娘的讲堂时间，她没有生气的机会。

“薄荷，薰衣草，迷迭香，鼠尾草，百里香，芫荽，旱金莲，洋甘菊，紫苏，罗勒，还有一般咱们做菜常用的茴香、葱、蒜……总之就是，非常多种类。它们为什么会这么香呢？因为绝大部分香草天生就具有挥发精油，可以散发香味。所以如果不吃，光是种在盆子里，也可以散发芬芳，所以暖房里才总是那么好闻啦。”

文苏儿渐渐听进去，而一但思想集中到香草部分，她的攻击性也就随之变弱，甚至走上街道也没再说任何嫌弃的话。

这里原本只是座小小村落，村民不多，靠山吃山靠水吃山，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但自打秋家庄买下这块地，进行墨业后，原有的生活被改变，樵夫渔民都被招揽至秦墨匠麾下，墨场总是需要人手的。

再加上从城里招募的墨工，原有的房屋不够住了，秋家庄遂建了一批新屋，也就是现在这座小小的村镇，因为制墨，便称为墨村。

整座村落十分规整，村道贯东西向，巷道则南北通，形成一个连一个井字。院落一般大小，屋脊一齐高低，门和窗是普通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洁，推拉轻巧。

文苏儿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会是如此整洁干净，跟她想象中不同，并不是哪儿哪儿都是松烟墨迹，相反，这里甚至可比隆平居后院。

隆平居。

想到这三个字，文苏儿忽然感伤。

类似失去的青春过去的岁月这样的念头，嗖地一声从心底翻腾出来，她马上又红了眼眶。

珍娘娓娓的香草讲座继续中，不让她有悲怜自己的机会：“其实照顾香草并不难：香草们生长旺盛，但正因如此，所以不要和别的植物混种，它们的地下根系可能会大量扩张，抢占地盘。同时它们喜欢充足阳光和适量的水分，而且还是比较耐寒的。这个天暖房里完全没问题。”

文苏儿默默听着，一半认真一半难过。

隆平居，现在才觉得这是个多好的招牌，哥哥也实在任性，说走就走，说不要就不要。

其实当时吵着要走，吵得最厉害的就是她自己，但现在全忘了。

珍娘看得出她的些许心不在焉，不过她还是保持高频讲解速度。

“……因为生长旺盛，也不用担心摘它们会把它们弄得光秃秃的。只要不是超级哥斯拉的摧毁，每周摘上一两次，不但不会把它们摘光，甚至适当摘去新生枝叶的做法还可以促进它们生长。大体就是这样，详细的各类情况到暖房再说，妹妹都清楚了吗？”

文苏儿这才一怔：“啊？清楚？哦，清楚清楚。”

清楚才怪。你这一路听进去几个字啦？一脸我是林黛玉我难受我凄凄惨惨切切的模样，能清楚真是有鬼。

秦墨匠转过脸去偷笑。

珍娘面色如常：“那就太好了，我就不用再冗絮多说了。这就是妹妹的下处，看看还喜欢吗？”

文苏儿又是一愣：“啊，这就到了？”

只见小道斜入月亮门，拐进去就是独门独院的三间小屋，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杂草，这个天，也还没有花，不过紫藤架子是搭好的。

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厅房里有一堂紫黑木桌椅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一应俱全，以粉色为主，显出些娟阁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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