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早是十万个愿意,福平婶却还是没好意思伸手。
毕竟这是夫人给老爷开的小灶,我算什么啊怎么好见者有份?
珍娘将碗盏向她推推:“行了别黏黏糊糊跟个老面爷们似的了!咱们家不兴这套,若没有多的,那是你没赶上,正好我多做一碗,你喝现成的不是理所当然?别总主子奴才的搅个没完,快趁热喝了,完了说句挺香挺美,那才叫我高兴呢!”
福平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就喜欢夫人您这爽利的口锋,”真个端起碗来呷一口:“绝了,何必挺美挺香?什么法子教教我,明儿也震震我家那口子去!”
珍娘莞尔:“这才是我的好婶子呢!要法子不难,一会我告诉你就是。”这才转了话题:“你说苏儿的事,我都听见了。不当紧,她还小,虽说自小打理店铺,可到底有文掌柜的在前,没经过风浪又一下经历这些,发作发作也是可以理解的。”
福平婶低了头,一口接一口地呷汤,不说话。
珍娘微笑。
“当然,婶子也没错。为了维护我维护秋家庄的体面,奋战半个多时辰,弄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还得回去补充鸡腿饭,着实也有几分辛苦。”
扑哧一声,福平婶嘴里的汤水差点喷出来,得亏她是低着头的,不然对面的珍娘衣服可得遭殃。
“夫人,您这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啊?”好容易将嘴里的羹汤咽下去,福平婶抬起头来苦笑。
珍娘笑得很诚恳:“当然是夸。你对我的忠心,全体现在这半个时辰里了,能为一个人掏心掏肺到耗尽自己能量,还不叫真心实意?我很感动,真的。”
福平婶一怔,忽然对上珍娘那清亮亮的眸子,胸中一热,心头猛地涌起暖意。
夫人哪!
“所以,这一碗羹给婶子喝再合适不过。不过呢,喝了羹婶子就好消消气了。我不是帮着外人说话,不过苏儿她到底年纪小,自小又闲适惯了,感情的事在她看来,就是跟天一样大的事了。头回在这方面受挫,少不得有些呼天唤地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婶子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可是,说到底也没个她发疯,咱们也跟着添油加醋的道理,是不是?”
珍娘娓娓劝来,福平婶但觉有理,那碗碧涧羹又恰到好处地灭了她心中零星火种,渐渐她也就气平心顺了。
不过担心依旧。
“我是没事了,可那丫头不晓得能不能消停?其实说白了她就是不死心,我看这作天作地的派头,就怕夫人您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哪!”
珍娘笑得胸有成竹:“没的事。婶子只管放心,我平时是喜欢找东找西挖掘新事物,可真还没有找麻烦的习惯。对于文家这位小姐,我已经想好如何安置,婶子只管放心,不会有任何麻烦。”
这话要是换了任何别的人说出来,福平婶只有两个字相送:铲头!但说话人是珍娘,那就不一样了,她偏信,偏服。
“有您这句话,得嘞,我这颗心算放回肚子里了。”福平婶收起空碗,喝完了汤总不能再让夫人洗,自然得自己带回厨房,临出门迈出去一只脚,却又犯了犹豫。
“不妨,”珍娘看着她笑:“有话只管说。”
福平婶不好意思地笑。
“虽然话说是放了心,但我可保不齐不跟那丫头吵,也不知怎么的,没准跟她八字犯冲,我是一看见她就烦星上脑门。”
珍娘大笑:“随便你们去吵,吵得过都是本事,吵不过就当锻炼身体了。”
我反正无所谓,至于秋叔叔,他两耳自有开关,不想听的事,总归是耳旁风一样扫过去就完了的。
福平婶至此只有一个字:服,两个字:服气。
“秋叔叔,可以出来喝汤啦!再放就该凉啦!”
秋子固放下笔出来,珍娘则接着进去,洗笔砚,再赏画。
珠帘儿高高打起,这样就不妨碍里外两人相对相顾,交谈言欢了。
“这墨真好闻。”拿笔之前,珍娘习惯地先捏起墨锭,凑到灯下,瞧瞧,再闻闻。
泛朱色的墨锭,是以紫草浸成的灯芯,点火熏烟,墨就凝紫烟而成,近处闻来,异香扑鼻。不是花香,亦不是果实的香,而是一种莫名的香,十分轻盈飘逸。
香从何而来?
全在墨间。里头有各色各样的珍料,麝香、冰片、真珠、犀角、鸡白、藤黄、胆矾,这还是说得出来的,还有多少说不出名目,那墨匠人只是摇头笑,不肯多说一个字。
墨匠人又从何而来?
也是珍娘几年前捡来的。
那年夏天热得出奇,近大半个月没下雨,天干地烈,田里都裂出龟纹,太阳还只是火盆一样的晒,正午时分,连看门的大黄狗都躲在阴地里吐舌头。珍娘无意从门口过,竟发现晒谷子的场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
这样的天气别说躺下,就站着也得晒化了!
当即她就叫来福平婶,两人拉着拽着,将已经半昏迷的那个人拖进了门廊下,又熬了薄荷糖水给他灌下去,方才慢慢救活过来。
原来竟是位墨工。
家里遭了涝灾,一山的松树都死了,只好带着家眷来投奔京里的哥嫂,没想到还没走到京盘缠就用光了,又碰上大旱,妻儿经不得,先后病逝,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走到秋家庄时,再也无力为继,索性躺下等死。
没想到死神没等来,倒等来了救星。
珍娘将家里后门一处空房间拨出来,给他养息,后背上撩出来的烫伤火泡,也熬了药膏每日让福平替他敷治,半个月后,安养如常。
墨匠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珍娘只说不必,还给他些钱,让他自去京里寻亲。
墨匠本想寻着哥嫂后再还人情,没想到哥哥早已不在人世,嫂子更不知所踪,举目无亲之下,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投靠珍娘。
因秋子固对丹青书画的兴趣,珍娘本也对制墨蠢蠢欲动有心一试,只愁没有人带路,现在墨匠既然愿意投靠,索性放手一试。
于是先去寻好的松枝,秋子固与那姓秦的墨匠走遍了近郊,最后总算寻得一处可用之地,此地出产松枝,同时山泉水也好,两者契合,方出得好墨。
两人回家时身上都都染了松脂的气味,十天半月才散尽。然后便提到建窑的事,少不得就是个钱字。
福平婶就说这墨匠怕是居心叵测,弄不好咱们救他他反倒要骗咱们的钱。
秋子固嘴上没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感兴趣,喜弄丹青习字之人,几乎没有不爱盘墨的。既然如此,珍娘就放手让他去做,自己倒反过头来安慰福平婶:姓秦的不见得有坏心,再说制墨开窑,花些钱也在正常范围内。
福平婶还是说她心太善,只怕日久见人心。
珍娘只是笑,这些年经她手救下的人不在少数,真要提钱,就不行善举了。何况,秋叔叔也不是不会看人。
又半个月过去,那秦墨匠索性不见了人,埋头不知忙些什么,秋子固有时回来也晚,不主动提及,珍娘也不问,笑嘻嘻地,一切如常。
一日,天已擦黑,秋子固忽然回来,拉了珍娘的手,后者懵懂中先被引上船,然后上岸,又进了一领轿。
走不知多时,珍娘不觉得颠簸疲累,倒有些兴奋,心里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却还是有些激动和好奇。
刚开始,透过轿帘,她绰约只能看见道两边如豆的灯火,稠稠密密,近近远远,随即,便有一股异香飘来。
秋子固在轿外骑马相伴,这时就问妻子,可闻见什么?
这股香非花非草,极是轻盈,珍娘方才并不注意,此时被问才发觉,竟然处处都是,熏染得身上衣服上,笼纱入雾般。
隐隐中,珍娘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想不出来在哪里遭遇过,越发恍惚。
秋子固这才笑道:“快到地方了。”
珍娘恍然大悟:这不正是常于秋子固指间萦绕的冷冽气息?砚台边笔山下,隐隐浮动的暗香?!
原来是墨香。
珍娘索性敞了轿帘,这才发现自己竟如行走市中,青石板上白墙,白墙上黑瓦,瓦顶鳞次栉比,衬着背后苍翠山峦,山峦上是高朗的天空。疏阔宽广的天地间,但见有无数柱青烟,腾腾地上升。
“那是熬烟的窑在生火。”秋子固淡淡地指着道。
珍娘大感意外。
不过半个月,竟能修出如此的规模?!难道有天兵天将下凡来帮手?!
轿座偏低,不能很好看清楚全貌,珍娘几乎要探出大半个身子,显出十足意外错愕。
秋子固看出她的疑虑,干脆先停下来,将妻子抱出轿外,与自己同乘一马,方便对方高瞻远瞩,自己也好于耳侧低低解释。
秦墨匠原来真没骗人,不止没骗,相反,他还将自己的本事说小了。其实他在家乡,就是个有名气的手艺人,来到此地,提起他制的墨,竟然同行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得闻他要开墨窑,简直一呼百应,原本一些的游兵散勇都附庸过来,有些小墨窑主也干脆关了自己的,愿与他联手。
听到这里,珍娘心里暗暗发笑。
到底是因为秦墨匠的名气大,还是秋叔叔您的口碑硬呢?一个外来的和尚,再会念经,也不见得就能吸引到同行放弃原有的一亩三分地,另起灶头。
说来说去,一定还是因为听说是秋子固要开窑制墨,人家才愿另投明主的吧?
秋家庄近年来的名气与声望,亦可从中略见一斑了。
众人抬柴火焰高,还真就在半个月里,于这山下水旁,建起个小小村落来,前面白墙黑瓦下住人,后头山窑里出烟制墨。
软语厮摩间,秋子固的马已经停脚在村落前,珍娘却不肯就此而下:“带我去看看山,看看制墨的松树吧。”
秋子固只是微笑,拉起缰绳,马儿扬蹄便走。
穿过小小乡道,珍娘一眼就望见了重重松林,她不由屏住呼吸。
那松林沉得发黑,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绿。看得出来,是一直于此地沉寂中的宝贝。怕是上古以来,千秋万代,只凭风霜,不见人迹。因此不必到近处,她也明白,那山上棵棵松树应该都是极品,色泽肥腻,性质沉重。
不,极品已不够形容,当是极品中的极品。
待到山下,近处细看,不由得又让她生出感慨,因低头可见,松根上竟然生得出茯苓!
茯苓是什么?那原是山精一样的东西,它是穿过山石,汲取金木水火土于一身的,但无
人采摘,于是终又将精华回报松根,再由此向上滋养全身。
这东西,一岁不可得一株,一山亦不可得一株,可遇不可求,好比天地间的仙缘。可珍娘放眼望去,眼前竟不知有多少,密密麻麻,数不尽数!
到此时,珍娘方知姓秦的墨匠的本事,别的不提,只看他能找到这一方风水宝地,便知祖师爷其实一直是在赏饭给他吃的。
珍娘这时才想到,自己竟一直没细瞧过秦墨匠。自救回来,一直福平婶和虎儿看护,除去拉他回来以及后来给他配药,不过拉回来时已不成人形,配药更是不必见人的。
此时她不禁愈发好奇,不知这位眼光本领都属一流的墨匠人,究竟是何模样呢?
“哪,人已经来了。”秋子固依旧能透彻地知晓夫人心思:“他认得我的马,应该是早在这里候下了。”
说罢,先下得马来,然后伸手,小心搀扶珍娘。
秦墨匠已经跪下,珍娘走到跟前让他不必多礼,他也依旧垂眉顺目:“若不是夫人救命之恩,小人早不知在此,夫人请受小人一拜!”
说是一拜,其实重重三个响头,珍娘自己倒吓一跳,看看秋子固,意思你快扶人家起来,后者却笑而不语。
秦墨匠是个重情义之人,你不受他这三个头,只怕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珍娘嗔他一眼,只得勉强受了,不料三个过后,又是三个,秦墨匠也自有解释。
这三个头乃为夫人慷慨解囊,资助他进京寻亲,虽然后来是个没结果,但夫人的用心不可就此湮灭。
吃货小当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