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同意了吗?”文苏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还暴跳如雷的文亦童,此刻只觉得很累,累到没力气,去计较妹妹的作为。
既然世间只有她一个亲人,又何必时时事事逆她的意?更没必说,说些难听的。自己此去,不知何时回来,与其弄得到时后悔,不如宽容些才有善处。
再说,妹妹已经是大人了,凡事有自己主张,还能保护她到几时?明明已经自顾不暇。
最后,还有珍娘呢。
文亦童可以不信任何人,但无论如何,总是信她。
只因她是个世间少有的妥当人,什么烦恼到她手里总能解决得光光鲜鲜整整齐齐。
那还怕什么?
就这样吧。
“我明儿早起,先回房睡了。”文亦童沉重地抬脚,只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似的。
文苏儿跟了一步,走不下去,只好眼睁睁看着哥哥,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中。
打起门帘来的一刹那,冷风刺骨,文氏兄妹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后院厨房里,老七已经是三杯热米酒下肚,桌上摆着酱肘子一盘炒菠菜一盘再加现切出来的卤猪耳朵,这玩意看着确实不太舒服,却是他最喜欢的下酒菜。
菜光杯空,老七还不知足,端起杯来,冲福平恬着脸:“哥,我亲哥,再添一杯,一杯就一杯,真的是最后一杯了!”
福平抱着锡壶,为难地看着自家婆娘。
“不行!你够了!你老七的酒量我岂有不知?!三杯到顶,再多回不得家了!”福平婶一脸冰霜不容糊弄的模样:“快吃了馒头,回申宅交差去!”
老七悻悻地放下杯,钧哥冲他做个鬼脸,将两只热气腾腾的新麦大馒头推过去:“吃,吃!”
老七眯起眼睛,捏起一只来闻了闻,拍案叫绝:“这个天也只有你们这儿吃得上新麦!唉,你们还缺马车夫不?”
钧哥笑得要倒:“我们什么也不缺!新麦算什么?我们这儿好东西多呢!”
老七立马瞪大眼珠子:“还有什么?!”
福平婶桌下踢了钧哥一脚,眼光犀利地要杀人。
夫人的暖房是秘密,你敢多说出一个字来小心我用锅铲劈了你!
然而钧哥可不傻,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就将话题转了回来:“你傻了老七?你为什么来?没好东西这大雪晚的你出城上我们这儿来?为杯米酒猪耳朵肉吗?”
一句话说得老七怔住,随即哈哈笑出声来:“看我这脑袋!”拍了自己一把:“正经事都忘了!”一口咬住只馒头,另一只则毫不犹豫地揣进怀里:“豆苗呢?我该走了!”
虎儿指指桌子对面:“哪!”
两只大磁盆,满满当当,青葱玉翠地栽着如手指般高牙签般细,刚刚发出嫩得一掐就短的绿豆苗。
“到家往汤里一丢就吃,最多明儿中午,再迟可就不能下锅了。”福平婶替老七将豆苗盆包好,交到对方手中。
老七冲她挤挤眼睛:“婶子,几天没见,愈发唠叨了哈!”
福平婶一脚就踹了过去,老七趁机开溜。
“别闹了,”福平示意婆娘前头去:“看看那姓文的小姐去,她不比夫人,什么也将就不得,也是个不会动手自己来的,别让夫人受累,你去。”
福平婶不由咬牙:“我就说不该留下她!这哪里是什么小姐?分明就是个惹祸精!也不知夫人怎么想的!她那眼神看着就不善!等着生事端吧!”
福平难得在自家婆娘面前沉了脸:“大过年的,你这说的是什么?!生什么事端?给谁生事端?!”
福平婶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说错话了,一向在男人面前硬气惯了,这时看对方脸色变了,倒也很会见风转了下舵。
“你着什么急?”调门顿时调低三个八度:“我不过随便那么一说。”很顺手地向肩膀后面撒了一小撮盐,也是最近她跟珍娘学来的辟邪术。
福平叹了口气:“你是好心,不过这家里有夫人做主呢,就把你那颗好心收回肚子里吧!”
福平婶瞪他一眼,嘴里嘟囔着什么,出去了。
虎儿在外迎着她:“婶子,来得正好,那什么小姐要人伺候呢!大呼小叫的,什么样儿!夫人都没她那么娇气!我伺候不了这尊大佛,婶子你去回夫人一声,让夫人训她一通才好。”
看吧,刚才还说什么来着?!这不来现的了?!
没错,夫人是做主的,可她做的是大事的主!家里这点狗屁叨叨的鸡毛蒜皮,有我福平婶在,还真用不着夫人!
俗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
笑话!
福平婶冷笑一声:“就这点小事,还用得着麻烦夫人?!”
虎儿一愣,呆呆地看着对方撸起袖子,怒冲冲而去。
雪是真下了不少,窗棂、瓦行,铺一层白绒,园内树梢枝头,犹如到处盛放皑皑梨花,文苏儿站在窗下,若有所思,身后的红蜡烛,烛泪淌了一堆,灯花爆得噼里啪啦,她也懒得去剪。
真的留下自己了?
正如想法来得突兀,被应下也一样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真的留下自己了。
哥哥也没再阻拦了。
那我该怎么办?
刚才只知一味争取,回过神来想清楚,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回到自己屋里,自己动手打开布帘的一瞬间,文苏儿忽然想哭,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间屋里的自己了,孤独感油然袭上心头。
她坐不住,踱步来回,只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提高嗓门叫人来,忙这忙那,提些不必要也不合理的要求,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出自己的存在感,不会心慌到好像已然身在世界边缘,多行一步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虎儿被气得拂袖而去时,苏儿心里的憋屈才刚刚好些。
然而,悔恨却油然而生。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不是答应珍娘既然留下就会乖乖听她这里的规矩?!
“喂,屋里有人没有?!”
院里有把泼辣辣的声音,混不吝地打进窗来。
文苏儿闻言一愣。
自打进秋家庄来,所有人对她都还算客气,知道有看不惯的,不过有珍娘的态度在前,也就都给个面子。
如此直不隆通一听就是上门来找架吵的声调,今儿还是头回领教。
本就心气不顺,苏儿索性也豁出去了。
“屋里没人你来做什么?才叫了半天人来给我那洗脸水换换,怎么到现在才有动静?”
福平婶也是一愣,过后气极而笑。
好,太好了,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大小姐!你哥自小宠着你,看来是生生把你宠出祸来了!今儿我就替他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知道,这世上的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厚!
“你要动静?”福平婶也不进屋,站在台阶下双手叉腰,卖力地吆喝起来:“行啊小姑娘!你婶子我别的给不了,动静那是能给你闹得足足的!怎么着?大小姐就只光要洗脸水?要不要我连洗脚水也给你送来?那缠脚布脏不脏臭不臭,要不要我一块给你洗了就晾在这院门口?!”
文苏儿倒抽一口凉气,大张着嘴,顿时说不出话来,一秒钟之内羞得面红耳赤,一肚子打好算盘预备泄洪出闸的怨气,刹那间就打了个回头。
到底还是个姑娘,裹脚布这种东西岂是随便能出口的?别说挂院门口,就嘴巴子里舌头尖上打个滚,也觉得够不好意思的了,哪能跟福平婶似的,大妈婆姨,又从来都在庄上过活,平时里收着掖着那都是看珍娘面上,真吵起来,那叫一个随便干脆。
“怎么着?”福平婶乘胜追击:“这就不说话了?哎哟喂我的大小姐,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呢!不是要人伺候吗?才跟我家夫人怎么拍胸脯承诺的?!我们这儿的规矩,夫人都不要人伺候!你哭着喊着求着要留下来,敢情就为了让我们供祖宗似的供着?!呸!实告诉你!我们秋家庄就没开过这个先例!你当自己是大小姐,那是在文家!这儿是秋家庄!没人惯你的臭毛病!”
骂得句句到位,字字戳中文苏儿的心窝子,当下她就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最后一路向南爬回城里算了。
但她到底姓文,身上到底流着文家不服输的血,不然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非得留在秋家庄了。
被骂到无处可藏,反而激起文苏儿的求生欲,准备跟福平婶开骂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要豁出去,不料开始竟被对主占了先机。现在也不想那么多了,索性一豁到底,反正遮羞布也已经让对方扯掉了,干脆不要。
于是,她捞起门帘,大步冲出屋外,站在游廊台阶上,与下面的福平婶怒目相视,完全没有退缩之意。
“我有什么臭毛病了?又是哪个非让你惯着我了?你是谁啊就这么跟我吆三喝四的?!才还在席面上给我端茶倒水呢,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眼就瞎了认不得人了?!我再怎么着也是客也是位小姐也是你们夫人请着来的!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秋家庄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哎哟我去!
福平婶先没反应过来,等到听明白对方的话后,反而哈哈大笑了。
小丫头片子还真狂起来了!
“你什么客你算什么客?自己肚子里装得什么坏水自己还没点数还非得让我这大雪天黑咕隆咚地给你点出来?!你不就想一边看着我家老爷一边恶心我家夫人么?!哎妈这世道!一样米百样人的,怎么还养出这种东西了呢我真是不明白!别人跟你客气几句,你还真拿自己当个秤砣了呢要不要我给你细搂搂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啊?!”
文苏儿脸已经紫了,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气的,但她并没因为福平婶的连连攻击而生出颓势,反而激起勇,越战越凶。
“我几斤几两还用不着你一个疯婆子来算!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夫人从哪儿捡了你跟你男人回来了?别整得跟自己是人家家生子儿似的!她姓什么你姓什么?!半路野出身的到底好到哪里?!也不过是鞋底上的泥,如今被汲进个大园子里了,看你兴得!嘴上连个把门都没了,秋家庄门风生生就是让你这种没教养满嘴喷粪的东西弄臭了!”
福平婶瞠目结舌,第一次于交锋中败北。
讲真她不是自小便伺候珍娘,才跟了对方一两年这件事一直令福平婶耿耿于怀。这么好的主子,怎么就没福气一直跟着她呢?
珍娘的一举一动都是福平婶的教学模板,她是拿对方当大百科全书一样看待,恨不能眼不错地跟着珍娘,饼印一样套取对方的为人处事生活方式,甚至珍娘倒杯水的手势,在福平婶看来也比别人优雅从容得多。
想来,自己从前是多么粗鄙不可取啊!
所以当文苏儿攻击福平婶是半门出家没有教养坏秋家庄门风时,福平婶瞬间脸红心跳,本能地倒退一步。
然而,瞬间便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
“我呸!算老几啊你就这么不要脸地充起大个来?!你还拿自己当小姐呢?!喂大小姐,你家那店铺呢家里许多伙计呢怎么现在就只剩了你跟你哥两根光杆子司令了?!”
这院里门外台阶上下,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虎儿鹂儿开始还是捂着嘴笑看热闹,渐渐听出不好来,福平婶明显是动了真气,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了,这可要不得;还有那姓文的小姐,满嘴里说的又是什么?真当秋家庄人死绝了不成?!
“不成,姐姐,咱们得进去劝劝。”虎儿先耐不住了:“这吵下去怎么得了?眼见这两人不撕个你死我活收不得场,到底姓文的还得跟这儿住一段时间呢,吵得跟乌眼鸡似的,明儿怎么见面?”
鹂儿一听就点头,她倒不为虎儿说的那个理由,只是极讨厌文苏儿,恨不能帮着福平婶生吃了她才好。
“得,那咱就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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