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客

江氏回信，回得及时，那位五堂兄又是一接到信就日夜兼程地赶过来，没两天，传来消息:马车已经近了。

青平王府的宅邸是当年赐下封号时，高祖皇帝亲自指定的，离皇宫颇近，只隔了两条街。从王府步行至宫门，也不过盏茶的功夫。

王府隔壁不远就是礼部陈尚书的宅子。这一带住着的，不知是否是有意的，似乎都是高官。吏部侍郎、内阁大学士……都住在这附近。

离皇宫再近一点，则多是皇亲国戚的府邸了。

皇子公主成年后，不可久住深宫，便多在这一带开府。像青莲那位世子表哥便是如此，只不过他是承袭的封号，住的是父母在京城的府邸。

总之，住在这里的，是大燕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

街道宽阔平坦，可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路上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来往叫嚷着的小贩，甚至连行人也极少。这里的安静里透着异样的肃穆。

标有青平王府标识的两辆马车转了个弯。

前面，就是青平王府……

坐在马车里的父女二人，神色俱有些激动。

江秋娴：爹，你这么多年没见姑姑了，姑姑真的会有你说得那样和善吗？

少女声音柔弱，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意味。

男子按下澎湃的心绪，疼爱地看着有点紧张的小女儿，温声道:

江铭：那是自然。你母亲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最是亲厚。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见了你，她一定高兴得很，对你视若己出。

少女羞赧地笑了笑，低下了头，心里依旧忐忑难安。

江家在西京是名门，聚族而居。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从小便与父亲住在偏僻的院子里，那座小院与同龄的其他孩子的住处只不过是几步的路程，却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虽是她们名义上是堂兄弟姐妹，实际上却疏远得如同陌生人。

正是因为她对那个毫无人情味的家没有一丝留恋，父亲突然决定要去投奔这位远嫁多年的姑姑时，她居然没有反对，甚至还暗暗藏着一分窃喜。

走就走吧，族里的其他人完全无视了他们父女的存在，或许要等到很久以后，那个经常贪掉他们月供的老妈子终于来他们的小院看一看，才会有人发现他们已经走了。

或许，京城这样的大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可现在……她突然有点后悔了。

从驿站转上了王府派来接他们的马车，一种莫名的情绪就缠住了江秋娴。

高大神气的骏马拉着宽敞的车厢，座椅上、地上都铺着洁白柔软的毛毯，甚至连马车车厢的内壁上都挂着暗紫色的毯子，摸上去厚实柔软，给她一种心安的感觉。

小小的一个车厢，却是桌椅茶具样样俱全。壁上还嵌有暗格。服侍的丫鬟拉开暗格时，她还吓了一跳，紧接着，那个丫鬟从里面拿出了肉干果脯一类的小零食，还有一罐茶叶，几本话本……

两个丫鬟，一个伺候着茶水，一个忙着摆放点心零食，甚至还贴心地询问了她和父亲的口味。不知怎的，江秋娴总感觉这两个丫鬟眼中带着轻蔑:乡下来的土包子!连车里的暗格都没见过？

江秋娴自嘲地一笑。她们即使是真的在嘲讽她，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她穿的是进京前新做的衣服，用的是上好的细棉布，足足花掉了她辛辛苦苦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头上也特意戴了一支金钗，手腕上套着一对成色还过得去的玉镯。

她原本以为这样进王府，想来是不会失礼的了，可现在看见了那两个丫鬟，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那个放点心的丫鬟不经意间露出的那只玉镯，成色看着比她手腕上的那只还要好一点……

连表姐家的丫鬟，穿得都比她好!

本来自信满满的江秋娴此时终于感到了惶惑难安。

这样的自己如何能在姑姑家立足!

她咬着唇，悄悄看了父亲一眼，心里越发怨怼。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讨没趣呢？

……

马车在青平王府前稳稳地停下了。

两个丫鬟拉开车门，微笑着请江秋娴下车。

江铭：娴姐儿，下去吧。

江秋娴：父亲……不和我一起？

江铭：我毕竟是男子，不方便住到这里。你自己下去就好。

江铭：放宽心，你姑姑会待你很好的。

这叫她如何放宽心!

江秋娴紧紧抿着唇，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父亲。

还不待她说什么，车门旁站着的丫鬟轻咳一声，低声道:

龙套（女）：江表小姐，您……最好快点下车了。

江秋娴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车外一阵喧哗，一个清脆俏皮的声音响了起来:

青梅：那里面的可是江家表姐么？

江秋娴一愣，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她的父亲。

江铭回以鼓励的眼神。

江铭：去吧，娴姐儿。

江铭：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马车外反而没什么动静了。外面的人似乎都在耐心地等她出来。

她喜欢这种感觉……大家都在翘首以盼……大家都在等着她的出现，她将是人群的中心……

她突然有了莫名的勇气，冲着父亲露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微笑，走下了马车。

马车夫大概是早等急了，江秋娴前脚刚一落地，马车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拐了个弯，消失在道路尽头。

现在……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江秋娴意识到这一点时，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泄了下去，只感觉一阵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目送马车远去，转过头，却撞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小女孩穿着浅桃色短衫，绾了个双环髻， 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这大概是来迎接她进府的小丫鬟——江秋娴迅速打量了一番小女孩，没看见她身上有什么华丽名贵的东西，下了结论。

只是……她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

江秋娴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从左腕上褪下那只玉镯:

江秋娴：你来接我，也辛苦了，这只镯子便给你了。

那女孩的表情有些奇怪，呆呆地低头看了被塞到自己手上的镯子，抬头又盯着江秋娴看了起来。

江秋娴：怎么，这是嫌少？

江秋娴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好办了……她身上一共也没多少值钱物事，比那镯子值钱的虽然还有，可她如何舍得给了这个小丫鬟？

罢了，罢了，自己毕竟马上就要到这里做小姐，犯不上和一个丫鬟置气。

她又把右手的镯子摘下，粗暴地塞到了小女孩手里:

江秋娴：这下总够了吧？

青梅：大姐姐，我不要镯子。

那小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把两个玉镯又递给了江秋娴:

青梅：江家表姐太客气了……我来接表姐，不要礼物的。

江秋娴：你叫我表姐？

江秋娴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江秋娴：你是谁？

青梅：江表姐，我叫青梅……

江秋娴手一抖，两个玉镯险些掉在地上，被她眼疾手快得接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镯子保得住了……

等等，青梅……青……

江秋娴感觉眼前一黑。两枚玉镯叮当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爹，我想回西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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