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温送她到了忘川,直到孟如玉的身影在忘川河上消失不见,孟如温这才回了宫。
回了寝宫,明魅挽着孟如温的胳膊,柔声道:“阿温,今日的情形你也见着了,众臣都对我父尊忠心耿耿,若是你执意要赦免端家父子,魔界可又要动荡了。”
孟如温只看着她,并不言语。
明魅抿了抿嘴,“你身为魔尊,统领三界,朝中少不得众臣们帮扶,你若是真逼得他们告老归乡,你也没有人手补上空缺,三思啊!”
“鷃魔君所住何处?”
“啊?”明魅猝不及防,随即道:“鷃魔君就住在彦明轩,离此不过二十里。”
孟如温起身便走,明魅忙问道:“阿温你去何处?”
孟如温像是想起来什么,“宫里可还有什么灵丹妙药?”
明魅立刻明白,“你要去彦明轩?”
孟如温沉默地点点头,明魅急道:“你去找他做什么?”
孟如温看着明魅着急的脸庞,心底却是五味杂陈,如今竟只有明魅关心他。
他又能怪得了谁。
孟如温难得有了耐心,缓缓道:“自从我免除端家父子死罪的消息传出,鷃魔君一日都未上朝,他是岳父旧部里最有声望的老臣,他不肯上朝,无非是对此事不满,也不服于我,若我能将其收服,何愁朝中诸臣不服。”
“那你打算如何做?”
孟如温微微一笑,“自是先去探望鷃魔君。”
明魅点头,“舅舅不喜那些丹药,此事你交于我,我来办。”
五位魔君皆是先魔尊旧臣,看着明魅长大的,因此明魅也十分熟知各位魔君脾性。孟如温便由她做主,远到妖界捕了只鸟装在雀笼里,当做拜礼。
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自为牝牡,名曰象蛇,其名自詨,实为少见。
小小的雀笼乃是由一根羽毛缠绕而成,这根羽毛乃是明魅从她身上拔下来的尾羽,又经过精火淬炼,坚韧异常,可弯可直,却又不易断。这笼子底盘以尾端为始,围绕着尾端仔仔细细地缠绕数圈,一丝不漏;笼壁则是剩下的尾羽盘旋而上,即可让人观赏笼内的爱宠,又不至让爱宠逃脱,十分精妙;最后首端根茎向上延伸半弯,制成个钩子模样。
这笼子内里柔软舒适,天蓝中夹杂着宝蓝的外表亮眼却又不失沉稳,端的是新颖又稀奇。
孟如温自听明魅讲述这笼子的制作过程之后眉头就一直微皱着,鷃魔君说到底只是个魔君,用得着这么讨好他吗?
明魅似是知晓孟如温在疑惑些什么,笑道:“彦伯伯是我娘家舅舅,自小就很看顾我,把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我娘归天时,我最爱和他待在一起。”
孟如温倒是有些吃惊,鷃魔君和明魅还有这层干系,这样算来,他也得叫声舅舅。
“我舅舅脾性古怪,但最疼我,咱俩一起去,他应该不会多为难你。”明魅抱着孟如温的胳膊,笑道。
孟如温看着明魅略带娇羞地冲他甜甜一笑,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其实孟如温本打算一个人前去的,但看着明魅这副模样,便点头答应。
明魅只是想对他好啊。
就算他再不爱她,也不能拂了她的好意。
彦明轩坐落在一处山谷之中,虽近,却不好找。
孟如温看着四周繁复的阵法,心下骇然,若是没有明魅,他只怕连进都进不去。
七转八转,直到四周都暗了下来,这才到了谷口。进了谷,就见谷里一阵漆黑,谷口立着一只鸓。那只鸓用它四只脚三步两步就跑到了二人面前,一个头亲昵地蹭着明魅的脸颊,另一个头警惕地瞪着孟如温,只知道它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尖尖的喙直冲着孟如温,似是随时准备攻击。
明魅看着一旁互瞪着的一人一鸟,忍不住笑道:“阿温,走了。”
说着又摸了摸鸓的两个头,道:“磊磊,这是我夫君,让他上去。”
磊磊转过一个头,蹭了蹭明魅的手,这才转过头来,冲着孟如温喷了一口气。
孟如温哭笑不得,翻身上背,坐在明魅身后。
待到鸓振翅起飞,孟如温这才发现原来甫一进谷他就中了障眼法,此时的谷内不似方才进来瞧的第一眼一样黑的看不清,而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皎洁的月光如银河般倾洒而下,如纱一般覆在谷上,朦朦胧胧,平添几分美色。
虽是朦胧,细看却也能看清谷中事物。谷中树林密布,不时能见到飞鸟掠起,发出清脆的鸣叫声,不一而同的鸣叫声叽叽喳喳地交织在一起,倒如仙乐般动听。
飞不多时,鸓便落在了一处木屋前。
明魅拍了拍磊磊的背,磊磊扬头叫了一声便飞走了。
孟如温看着眼前这个质朴平凡的木屋,微微皱眉,一丝杀气从屋中传来,虽然很淡,却很锋利,似是在找寻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以便将他一击致命。
但看明魅那羞涩模样,显是丝毫未察觉到杀意。
孟如温不禁对她这个舅舅感到好奇,外甥女带夫君上门,为何会起杀心?
孟如温自信如今六界除去天帝再无人与他有一战之力,但他不想节外生枝,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最好。
明魅上前几步,连扣了几下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
一进屋子就见屋中榻上侧坐着一个男子,一袭红衣,低头逗弄着手中的鸟儿及地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容貌。
明魅一见他便跳着扑了过去,“舅舅!”
鷃魔君将鸟儿一放,转身抱住她,“魅儿!”
明魅松开手,将孟如温拉到跟前,道:“舅舅,这是我夫君,孟如温。”
孟如温行了晚辈礼,却是道:“鷃魔君。”
鷃魔君转头瞄了他一眼,孟如温这才看清他的容貌,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甚是英俊。
孟如温直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很亮、很迷人,诱使他追随着他的脚步,进入那深邃的通道,去往无尽的黑暗,迷失在那里。
四周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找不到来路,寻不到出口,也没有丝毫的光亮,无涯之暗,唯余绝望。
若孟如温还是条鱼,他也就被困在这里了,但他不是。
孟如温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在虚无中轻点一下,黑暗霎时破裂,刺眼的白光充斥着四周,待到光芒褪去,就见明魅的大眼睛在他二人之间转来转去,显是对突如其来的静默感到担忧。
“孟如温。”只听舅舅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怪道尊上把魅儿托付于你。”
这个“尊上”指的自然是先魔尊。
孟如温站在一旁,看不出他的情绪。
“明年何时完婚?”
“未定,不过至少得等到南客殿修葺完毕。”
鷃魔君瞥了他一眼,“新朝新气象,何况沉宫十几万年未曾修葺,又经焰灯血洗,该好好翻修一番,为何只修南客殿?”
“左右也未曾破败到不能住的地步,就先住着。南客殿是明魅的寝宫,又是婚房,便是重建也不为过,只是魔界刚刚一统,百废待兴,不宜大兴土木,所以只好简单翻修一番,待到日后再重建。”孟如温一顿,又道:“委屈她了。”
鷃魔君这才正式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站着做什么,坐吧。”
明魅闻言,兴冲冲地拉着孟如温坐在榻上案桌的另一侧。甫一坐下,就听鷃魔君道:“魅儿今日怎想起来我这里?”
明魅冲着他甜甜笑着,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杵了杵身后的孟如温,孟如温会意,凌空一抓,一只象蛇便被他抓在手里,孟如温小心翼翼地把那只鸟放到桌上,道:“听闻魔君身体不适,在下特地前来探望。”
孟如温仔细观察着鷃魔君的神情,他见到那只象蛇的时候双眸明显亮了一瞬,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只是转瞬便被压了下去。
鷃魔君伸手在那鸟眉心一点,那鸟伸长两条脖子仰头叫了一声,鷃魔君一挥手,那鸟便飞了出去。
明魅坐在二人中间,只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品了品茶,鷃魔君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本君听闻你曾是天界上仙?”
“是。”
“水神和桑稞之女都死于你手?”
“.......是。”
鷃魔君抬眼看了他一眼,“也难怪,焰灯都不是你的对手。”
孟如温沉默。
“水神和桑稞与你有何仇怨?”
孟如温低下头,“......无仇无怨。”
鷃魔君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好!好!好!”
孟如温看着鷃魔君大笑不已的样子,只觉得那声音刺耳的很,像跟针似的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
笑声戛然而止,明魅直觉有什么东西擦脸而过,往后看去,就见孟如温周身黑雾缭绕,用两根手指紧紧夹着面前的细针。
鷃魔君微微皱了皱眉,手指微动,那根细针却是稳稳地停在半空,前进不得分毫。
孟如温将两根手指一错,那根细针便直直地向上射去,没入屋顶,旋即化为一团黑气,消失不见。
鷃魔君那双凌厉的双眸重又望向孟如温,眼里到没了先前的戒备与怀疑,看了片刻,便笑着对明魅道:“你这夫君倒是个心狠手辣的。”说着又看向他,“也难怪你在天界待不下去。”
鷃魔君显是把孟如温当成了堕仙,明魅却知道孟如温身上并没有堕仙印记,也未曾听闻天帝下诏除去他仙籍——他仍是天界上仙。
明魅却不敢告诉舅舅,不论怎样,孟如温现在是魔界的魔尊,她的夫君,与天界再没有半点干系。
“你既已成堕仙、叛出天界,就不要再留恋天界事物了,我听闻,你还有个亲生妹子,也是天界上仙?”鷃魔君半眯着眼睛,问道。
孟如温毫不畏惧地对视着他,想也知道,鷃魔君身为五君之首,又是公主亲舅,宫中怎会没有他的耳目?
“是。”
“你父母早逝,只留下你与她相依为命,她是你在世上唯一的血亲,”鷃魔君直直地看着他,“若是她逼你回去,你待如何?”
孟如温并不看他,只是望着窗边,似是透过那层窗纸,看到了悲痛万分、哭泣不已的妹妹。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因为他,不得不闭门不出、远走他乡。
终究是他错了。
明魅不知孟如温为何呆呆地看着窗边,但看他那神情,就好像那扇窗是一把利剑,生生将他劈成两半,痛苦不堪。
就在明魅以为孟如温不会开口的时候,就听孟如温沉沉地道:“回不去了。”
那声音,满是叹息。
明魅霎时心疼不已,不论是谁,对自己的故乡都是眷恋的吧?
鷃魔君看着明魅那心疼不已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这丫头是真上心了。
随即他回过神来,道:“朝中言传,你要免了端家父子的死罪?”
明魅心头一紧,终究绕不过去。
只听孟如温缓慢而又坚定地道:“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魅只觉仿佛有一只大手用力压着她,让她难以呼吸。
“自然知道。”
鷃魔君的眼忽然整个变成了黑色,满满的黑色,让人见了不寒而栗,孟如温却是伸出手,给明魅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杯,端起来品了品,这才道:“魔君有话便说。”
明魅这才觉得能喘过气儿来,忙把茶端起来一饮而尽。鷃魔君看着明魅的样子才反应过来误伤了她,遂收了收周身戾气,“尊上临终前把魅儿交付与你,如今尊上归天,你身为他魔尊,又是他的准女婿,却在他女儿面前言说你要赦免那两个叛徒?!你可有把明魅当你妻子?”
“此事我已与她商议过,她同意了。”
鷃魔君转而问向明魅,“魅儿,你实话与我说,是你同意的?”
“嗯。”
鷃魔君怒极反笑,“一个堕仙就让你失了神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可敢把此话在你父尊牌位前言说?!”
明魅低着头,不敢反驳。
孟如温抢在鷃魔君发怒前开口:“魔君且听我说,此次平叛,第一功臣当属端英,血浓于水,端家叛臣终归是他至亲,他此前上书,说愿以他之功换他父兄之命。此次端英立功不小,又只有这一个请求,我若是不应允,恐伤功臣之心。”
鷃魔君瞪着他怒道:“他父子二人里通外族,协同他族占我族城池,屠我族百姓,妄图覆灭我族,尊上归天他二人也出了一臂之力,他二人不光该死,更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一掌下去,面前的小几连带着上面的茶具便悉数化为齑粉。
鷃魔君挥手拂去榻上的粉末,又沉声道:“至于端英,封他个魔君便是。”
孟如温面不改色地道:“归于端老将军父子的端家军皆以伏诛,余下的都是追随端英之人,魔界内乱三百年,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十几万大军只剩十之一二,狐族又未归顺,妖、冥二界屡生事端,还有天界在旁虎视眈眈,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魔族能倚仗的只剩他手上那点儿端家军。魔君之名非他所愿,他只要那二人性命,他要的只是命,可世上多得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我何不如他意?”
“再且,尊上已然归天,尊上继任魔尊十几万载,一生勤恳,爱民如子,定也希望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的魔界能够养精蓄锐,重归往日荣光。我若是为了一个已经归天之人而寒了我魔族功臣的心,将来再生战乱,岂不是辜负了尊上遗愿?”
此话虽是言之有理,但他那淡漠无情的样子,却让鷃魔君十分不喜。
鷃魔君冷哼一声,“那你放了致使魔界内乱的罪魁祸首一条生路,就是不负尊上遗愿?”
“尊上已然归天,化为混沌,无论怎么惩处罪魁祸首,尊上都再也回不来。若只是留他们一命,就能换来端英的忠心、魔族的平安,那又有何不可?”
倏然一道疾风,就见鷃魔君压在孟如温身上,一只鸟爪狠狠地掐着孟如温脖颈,另一只鸟爪紧紧按压着他的肩膀,尖利的指甲刺入皮肤,立时就有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
明魅惊呼一声,但见二人周身黑雾缭绕,杀气四溢,想把二人拉开,刚一伸手,如葱般的玉手就被猛烈的杀气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明魅相信,若不是她手缩得快,只怕这根手指都要被削下来。
孟如温仰着脖颈,却是从容不迫地用一只手握住那只掐着他脖颈的鸟爪,鷃魔君立时感到一股法力猛地从手上袭来,孟如温却又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让他动弹不得。
“魔君不妨想想,此刻的魔界,最需要什么。”
鷃魔君手上逐渐加力,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信魔族离了端家就不行。”
“现如今剩下的那一两万魔军有多少老弱病残,有多少战力,魔君比我清楚;端英手上那几千人,又有多少战力,魔君比我清楚。”
孟如温直直地看着鷃魔君,“魔君当真不顾魔族了?”
鷃魔君手微微一松,孟如温继续道:“尊上已然归天。”
明魅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二人,一言不发。
孟如温叹了口气,道:“魔君,魔界乱了三百年了,好不容易平了叛,不能再生事了。”
鷃魔君沉默片刻,随后慢慢地松开手,明魅忙把孟如温拉起来,心疼不已地看着孟如温脖子上那道血痕,还有肩膀处被她舅舅弄出来的血洞。
孟如温冲她摇摇头,就见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看不出来一点受伤的痕迹。
明魅这才放下心来。
鷃魔君突然问向明魅,“魅儿,你觉得如何?”
明魅转身站在孟如温身旁,道:“阿温所言极是,父尊已逝,我身为公主,该当由我和阿温打理好魔界,才不负父尊所望。”
鷃魔君叹了口气,显是已被说服,“纵使我不反对,众臣也会反对。”
孟如温淡然道:“吾乃魔尊。”
鷃魔君闻言倒是正正经经打量起他,这份淡然,这份气度,倒是有些为尊者风范。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智者之选。”
“魔君放心,吾自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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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鸟焉,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是自为牝牡,名曰象蛇,其鸣自詨——《山海经·北山经》 鸓(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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