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指清平（二）

三清圣像之前，一团青光浮空而语，如烈火般灼热而耀目，将整个大殿照得透亮，连太阳也为之失色。

“师叔拘我到此，又只顾盯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青光一声桀笑，猛然一挣，束缚在它身上的天华链立时便断了一根。“桑青心中，实在是不满啊！”

他厌恶至极:“你罪无可恕。”

“我何曾要别人来恕我？师叔为了追我弃了仙身，入这凡尘轮回万载，看尽多少众生之相，竟还勘不破！”

男子听闻此言，不禁悲声大笑:“你所谓的勘破就是毁灭一切？若早知你会如此，我当初绝不会救你。”

“宁负苍生，独不负我！”那团青光哈哈大笑，语声凌厉如刀，那随它一起辗转万载的怨气，肆无忌惮的在空中飘舞。

“好一个宁负苍生，独不负我！所以你不肯放过神界，不肯放过你的族亲，不肯放过小非和小月，连师姐也不放过了是么？她一心一意的助你修炼，导你向善，有什么罪过？”

“闭嘴！”随着一声暴虐的厉喝，殿堂之中青光大绽，发出的声音越发狰狞:“你们神界中人，全都如你这般虚伪，连她也是如此，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苍生，全是狗屁！你们何曾想过我也是苍生之一，也曾是血肉之躯，也曾一心皈依？可结果呢？她却毁了我！你们毁了我！”

“她在救你！”

“救我，就是毁我真身散我法力，将我镇在极北之地一万年吗？感谢那些贪婪的人们，为了得到力量一次次将我挖掘出来，也感谢你，我尊敬的师叔，一次次的像她一样将我封住！但我每经一任宿主力量都会变强，你又能再封住我几次！”

桑青咆哮着在空中肆虐狂舞，将束缚在身上的天华链挣得噼啪作响，天华链受到震动，竟激出一缕奇异的白光，明亮、柔和而又那么的慈悲，慢慢地让桑青汹涌的戾气平静些许。

“我确实很难再封住你，也不想了，杀了你，才是一劳永逸。”清平面无表情的望着它，那冰冷厌恶的眼神，仿佛已经是在看一件死物。

“杀我？”桑青笑了起来，“就用这个附了她一缕神力的天华链吗？师叔，你该不会有这么天真吧？”

“万幸的是，你必须宿在凡人身上，才能逐渐恢复力量。”清平也随之冷笑，刚毅的眉眼瞬间变得阴鸷。

“我进入他们的身体，便已赐予他们永恒，即使真的把躯壳毁了，他们的灵魂也将与我共生。”

“前提是你在他们体内，你一旦离开，他们也就不是不死之身了，只要这时杀了他们，你自然也就死了。”

看他那运筹帷幄的模样，桑青下意识的起了警觉，立刻转向幻心镜前，静静的瞧了半晌。良久，方阴恻恻的出声:“你同意她救那个孩子，就是为了削弱她？在她因救人损失大半功力时，你以天华链强行将我拘出，又在磷光药池布下罗天大阵，好让那沈书问趁机杀了她。师叔这一计既高明又毒辣，桑青自愧不如，可您貌似忘记了，叶凌初是你之后，她也同你一样的高明，一样的毒辣。”

“你还如当年一般，巧舌如簧。”

“你真的以为，你已经把我完全拘来了么？你又真的以为，沈书问会杀了叶凌初，又能够杀得了叶凌初吗？”

清平闷声不答，继续看向那镜中的两人，不对，是三人！他竟漏掉了那个伤弱的孩子！叶凌初一定是趁疗伤时，将沂云珠的一半力量渡到了沈然体内，现在沈然也陷在阵中，一旦有了危险，这个孩子便会成为叶凌初的保命符。唯一的代价就是，那个孩子会因为承受不住桑青强大的能量，而让自己的魂魄碎掉。

他懊恼至极，向着桑青愤然拍出一掌，桑青受这一掌所激，周身戾气再度汹涌，余下的天华链全部应声而断。

突然间，一声长嘶拔地而起，冲破屋顶，直贯九霄，强大的音波让整个山头都震动起来，傲立于山顶最高处的无妄殿，也险些碎为一堆瓦砾。

那是，苍龙之吟！

“清平，宣黎，待我修得青龙真身，定要将你挫骨扬灰！”话音刚落，那团青光便已化作一道幽碧龙影，嘶鸣着飞出了无妄殿。

桑青冲到阵前，正要闯入，头顶划下一道鼎盛剑光将她逼退，带着主人血战万里的气势，竟令她无法再维持龙身，又被迫变成了一团光影。

如此霸道，这难道是千魂剑？可那人分明在万年前就魂飞魄散了，眼前的这人，怎会怀有和她一样的剑意？

“凡夫俗子，也配持有千幻之物！”

念及消逝的故人，桑青暴怒不堪，以雷霆之势向她冲来，沈离伤势初愈，又失了千魂，面对这诡异青光有些束手无策。

刹那之间，青光已逼近眼前，清平道长猛然冲出，一掌将之震散，桑青摇身一摆，立刻又恢复如初。

清平一击得手，却并不恋战，向着罗天大阵冲去。虽然叶凌初有备而来，可毕竟只保有桑青一半的能力，不死之身已破，若要了却这万年宿怨，今日便是最好时机。

沈离立刻又挺身而上，一剑挥出，将清平挡在了那滔天剑气之外，可清平是何等人物，略一受阻便又卷土重来。

“你赶紧退开，现在只有我入阵，才能救她们！”

望着那被阵法遮得密不透风的药池，她知道，眼前的敌人无论桑青还是清平，都是她一介凡人无法战胜的，若再顽抗，将唯死而已。可若她能多坚持一刻，里面的然然，便也许会多一分生机。

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她要她的妹妹得救，她要她健康无忧的活在世上，快快乐乐的长大。

“只要沈离一息尚存，不论是你还是他，都休想入此阵。”不顾已然发作的旧患，沈离的右手紧紧扣着剑，固执又强硬的挡在阵前，眸中光芒炙烈。

“他要趁人之危，可我是要去救人的，叶凌初若在此时死了，我也就死了，所以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犯那种错的。”想不到万世轮回，清平竟还保留着如此强大的法力，以如今这个只有一半残身的自己，再加上可以催动千魂剑意却没有千魂剑的沈离，绝不是清平对手，所以桑青尽量试着说服沈离放下对自己的防备。

“我谁也不信，里面的任何变故，叶凌初都足以应付。”

桑青气急败坏，但又深知不能强行破阵，否则若她与沈离拼个两败俱伤，必会令清平得逞，她与叶凌初将双双丧命，唯今之计，只有与沈离联手先逼退清平。

而阵法之中，沈然依旧处于昏迷，沈书问还在试图劝服叶凌初，尽一切可能剥出沂云珠，全然不知外面已经陷入鏖战。

“还有一个时辰，可你还在顽抗。”跟着书问在阵法中转来转去，叶凌初终于失去耐心，冷清的眉眼罩着一缕杀意。

“沂云珠是上古魔神的内丹，具有毁天灭地的能量，不该留存于世……”

“你既已做了选择，我便无话可说。”叶凌初取出随身短笛，沉默的看着不远处的沈然。“生死由命吧。”

书问见此一惊，叶凌初的灭心曲鬼魅绝伦，一旦奏响，她必定处于下风，立刻抢先一步下手。叶凌初心里也明白，以她现在的实力，能挡书问一招已是极限。

刹那之间，两人一攻一守，皆是孤注一掷，不留半点余地。

僵持了许久，依然未能分出胜负，叶凌初微微一笑，开始回撤功力，轻语道：“我赌你不会杀我。”

两人的修为皆是世间罕见，斗到了这种地步，势必得要分个胜负，若有人中途退却，双方的功力共同反噬，那人非死不可。现在的叶凌初，没有沂云珠在身上，若是死了可就真的死了。

“你凭什么那么笃定！”感受着对面越来越弱的抵抗，书问神情悲厉，一颗心却早已软将下来，连那一声斥责，都带着明显的颤抖。

这个人杀了她的母妃，杀了苏晴萱，让她和微雨吃尽了苦头，可是她却像着了魔一样，就是无法狠得下心，放任叶凌初苟且、孤苦的活在世上。

因为她是那么的希望，在这芸芸众生中叶凌初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解药。

千钧一发之际，书问撤了功力，可就那一瞬间，对面的力量却一泄如洪。

灭心曲随即奏响，沈然眉目死寂，自药池中一跃而出，提剑向书问走去。

“说到攻心，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书问含泪一笑，她被叶凌初用计重伤，已经无法再对抗怀有一半沂云珠的沈然，今日怕真要葬身此地了。

噗！

沈然一剑刺出，鲜血随处迸溅，叶凌初羽睫微闪，灭心曲渐渐平和。

书问低头一瞧，那把剑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并没有伤及要害。“既然你已经对我动了杀心，为何又要放弃？”

叶凌初只是沉默，灭心曲继续响彻山头，旋律却变得悠扬祥和，宛如无数只无形的触角在空气中蔓延，一点一点渗入书问的脑海。

书问也没有抗拒，反而闭上了眼睛，任由她去窥探。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像一场梦，古老的梦。梦中时而欢乐，时而悲绝，但最终都定格在了一个瞬间。

原本相互依偎的两个人走向敌对，白衣女子的剑刺穿了青衣少女的心脏，还说了一句什么，少女原本疑惑的眼神瞬间破碎，化成一条青色巨龙怒啸而去，从此呼风唤雨，杀戮不休。

“那是什么？”叶凌初放下短笛，神情里透着几分迷离。

“那是你曾经期盼的一切，魔神出世，人间永夜。”书问叹了口气，从地上挣扎起身，“沂云珠赐你永生，你却从未为此开心过，既然你不想要，那为何又不愿将它剥离？”

叶凌初慢慢转身，俯瞰着整座清平山，淡淡的一笑，道：“倘若能将它剥离，即便要夺我性命我也甘愿，可我若受助于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书问明了她的心意，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又聚敛心神，将全部功力蕴于指尖，伴着一声清越凤鸣，穿破了顶空层云。

大阵一破，周遭景物恢复如常。

“然然！”沈离一见到妹妹，顾不得再与清平缠斗，立刻飞身抱住沈然。

清平扫了一眼另外两人，见她们步履艰难，便知她们斗了个两败俱伤，立刻逼向了叶凌初。

桑青又岂容他得逞，抢先附到了叶凌初体内，片刻之间，叶凌初的伤势就已被复原，见清平来势汹汹，立刻回了一掌。

清平虽已墮入凡尘，但毕竟原是仙身，修为之精非凡俗所能匹敌，而叶凌初则是一介凡人，沂云珠又被她一分为二，一半虽归己身，另一半藏在沈然体内，她又无法当着沈离的面将其取出，是以她并不占上风。

沈离见状，便将妹妹推给书问，挥剑攻了上去，清平以一敌二，虽有掣肘，却仍未显露败迹。

“她的千魂剑意虽然厉害，可她空有剑意，却无剑心，桑青的力量又只剩一半，怕是很难取胜。”一个缥缈轻柔的声音，猛然在书问脑海中响了起来。

“那怎么办？我身受重伤，帮不了她们。”书问闭上双眼，集中精神与脑子里这个声音对话。

“桑青虽未修成实体，但经过了多任宿主的修炼已经很强了，你怀里的女孩还有她一半力量，我可将其吸出注入你的身体，再由你转给桑青宿主，可我与桑青相克，你已经有我一半力量，再注入桑青一半力量，恐怕……”

望着远处胶着的战局，书问很快下定了决心，“顾不了那么多了，快。”

一缕赤红的火焰自她眸中升起，道道青光经由拖住沈然的那双手，源源不断的流入她的身体，一根根血管自肌肤中暴起，宛如一条条赤色巨龙，在她脸上手上飞舞蜿蜒，她的身体时而滚烫，时而冰冷。一只金色凤凰趴伏在她头顶，它身披烈火，引颈高歌。

听到那一声声熟悉的鸣叫，清平冷峻的眉眼掠过些许柔情，回头张望了一眼。

“师妹？”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书问一掌探向叶凌初，将那一半沂云珠送回，待那股力量刚一离体，书问便昏了过去。

那只浴火金凤也慢慢消于无形。

念及往事，清平无心再斗，一路大笑着回到了无妄殿。原来啊，他并不是孤魂野鬼，师门之中除了他，师妹也还活着。

叶凌初低头抿了抿唇，抱起书问一步步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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