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微露,沈然眉眼带笑,抻着懒腰走出破庙,枝头露水晶莹透亮,偶尔一两颗跌落下来,只听无声一响,便融入泥土不见了踪影。
回头望一眼身后,笑容却突然凝滞。庙门破落无比,却仿佛一条鸿沟将两个世界生生错开,门外一派清明,鸟语花香,门内却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宛如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吸人灵魂的妖物。
昨晚她早早便和衣而眠,却没有一刻能心神安稳,过往的回忆如滔天巨浪,不断冲击着她的脑海和心脏。恐惧和愤怒撕咬着她,折磨着她,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为姐姐,为谷主,为浅浅,甚至于为她自己,怎么样都好。
没过多久,叶云浅也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了,瞥见门前站着一人,以为自己撞鬼了,沈然立刻捂着她的嘴。
“别叫!”
“你吓死我了。”叶云浅听清是她,这才放下心来,舒展着疲软的身子,瞅了瞅天色这才发觉异样,沈然一贯慵懒,今天居然比自己起得早了。“然然,你怎么……”
“我要去城里买些药材,她的毒虽已清得差不多了,但还得养些日子。”
“我去吧,若是她伤口疼了,你在的话还能帮到她。”
“也好,城南李记的桃酥甚合我心,记得多带些回来。”
她不满的撇了下嘴,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沈然,含笑踏上了入城的路。
支开云浅后,沈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这小庙地处荒僻,只有她和昏迷了的姬无夜两人,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这致命一剑,她竟迟迟无法刺下。
是紧张吗?是恐惧吗?可是沈然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在紧张些什么,恐惧些什么,只能紧紧的攥住了剑。
就在她的剑即将刺落的一瞬间,姬无夜睁开了双眼,两指纤弱无骨,此刻一勾一握竟如精钢铸锁,将她的剑牢牢封住,无论她如何运力,都无法再进分毫。
“我给过你机会了,死也是你自找的!”望着正对心脏的这柄剑,姬无夜笑得冷冽,眼神里微透讥讽。
“这不可能,万紫丹溶在水里无色无味,我亲眼见你喝下去的,你不可能还这么清醒!”
“你能下毒,我自然也能避毒。秦无吝重创于我乃是侥幸,所以他才见好就收,聪明如你,偏偏东施效颦。”
自幼年起,姬无夜练功便时常剑走偏锋,这使她的内力比旁人更加凶狠,此时透过指尖迎刃而上,向着沈然倾轧而去,大有怒蛟出海之势。
沈然回以轻蔑的一笑,撑得却十分辛苦,其实千秋引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只是出于谨慎,她并不愿对人声张,救治姬无夜时又正好看见了这人后肩那副刺青。
那是上古四凶兽之一,穷奇。
八年前的石屋血战,她亲眼目睹,那些远道而来的杀手,身上都背负着同样的刺青。她被其中一名杀手的毒剑重创,那之后叶凌初亲自为她调养,方渐渐恢复过来,但数年病痛,几度叫她生不如死。
此时再见那副刺青,燃起了她心中久违的仇恨,她仿佛能看见,那头妖兽张牙舞爪的嘲笑自己,便在解药之中掺入了剧毒无比的万紫丹。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差错,她确信自己成功了。
可是眼下,姬无夜却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这似乎有点匪夷所思。
“既然你都知道,怎么不早点动手?”
“现在也不晚。”
姬无夜语声冷冷,向着剑身曲指一弹,另一端的沈然便脱了手。一击得手后,便即拔剑出鞘,青色的剑华散着股股腥黑驭风而来,生生斩断了沈然的脚筋。
“啊!”
那些黑影越来越重,越聚越多,仿佛地狱勾魂的恶使,在姬无夜的周围盘旋飞舞,仿佛在呼唤着什么,而她的眼睛,竟应着那黑色的呼唤泛起诡异的血红。
血腥随风发散,那些诡异的黑影仿佛受到鼓舞,陷入了一场难以抑制的狂欢。
剑之煞。
沈离,我有今日,真该感谢你。
“你们是谁,为何杀我,说!”
与她的暴怒所对应的,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虚弱却依旧倔强的声音: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将来自会有人替我报仇!”
“我不会立刻杀了你……”血腥愈重,黑影愈浓,看着那些黑影顺着伤口钻入沈然的血脉,姬无夜勾起一抹冷笑,挥剑挑向她的右脚。“至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姬无夜!”接连断了左右脚筋,沈然已近崩溃,眼眶里浸满泪花,双手深深的抓进泥里,悲怒之下,竟脱口而出:“八年前咱们旧账未清,今日又添新恨,我姐若知晓你今日所为,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八年前?姐姐?姬无夜小小的吃了一惊。
那个时候她还在天丈峰,与叶凌初的关系开始恶化,一门心思修习武功,不太插手教务,也没怎么下过山,除了……
“原来你是沈离的妹妹。”姬无夜笑得欢快,弄清了沈然的身份,一切也就不奇怪了。“那个浅浅呢?她又是谁?”
“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既己沦为俎上鱼肉,横竖逃不过这一死,沈然反倒突然冷静下来,眸子里一片森然,懒懒地道:“哪怕你把我们都杀了。”
“这个建议提得不错,”姬无夜狞笑了一声,一剑顶向她的咽喉,眸中戾气翻涌。“你当真不怕?”
望着鲜血淋漓的两脚,愤怒与仇恨瞬间积满了胸腔,压得沈然喘不过气,竟然不顾疼痛,与她言辞咄咄:“那你怕不怕剑下再添两道冤魂!”
姬无夜眉头紧拧,浅浅已经去往别处,她对浅浅构不成直接威胁,沈然如此聪慧,为何不想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却要一再的言明,将两条性命绑在一起。
哪怕你把我们两个都杀了。
两个,都杀了。
她凭什么肯定自己不会这么做,还是……她希望自己这么做。
意识到沈然又在耍弄心机,姬无夜恼怒非常,两剑厉啸而出,不留任何余地。滴血的剑刃便再次切入血肉,带起一阵凄恻尖锐的惨叫,而那始作俑者,却只是静静站着,充耳不闻。
沈然痛得抽搐,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呆望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两只手腕,除了惨叫和喘息,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的喷涌出来。
她开始懊恼这一趟江湖之行,恨起自己的作茧自缚来。然而一个人无论到了何种境地,又经历着怎样的绝望,终有不能失去的尊严,就是这种尊严,强迫着她不肯对自己的敌人有一丝服软。
比起八年前的石屋血战,以及毒伤所致的病痛之苦,此番折挫更是锥心噬骨。至少那时她的身边还有谷主和姐姐,始终陪伴并牵挂着她。如今面对疯魔的姬无夜,她却孤身一人,哪怕在这荒庙中血流殆尽,被万千虫蚁啃噬,烂成一具无名白骨,恐怕也不会有人知晓。
姬无夜一言不发,手腕轻轻一动,锋利的剑尖划破前襟,将那枚玉牌从沈然怀里勾出,擦掉沾在玉上的肉屑和血迹,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庙门。
在她最虚弱无助的时候,是这座小庙收容了她,给予着她温暖与希望,然而这里却不是她的归宿,这里的人们,也不过是些陌路之人。
姬无夜凄然一笑,正欲离去,远处飘来一阵阵悠扬的马铃声,便悄悄隐匿了身形。
“然然,我回来了!”马车还未停稳,叶云浅便扬着满载而归的喜悦,迫不及待的跳了下来。“买了许多你喜欢的桃酥,这下……”
噗!
温热的液体如泉喷涌,飞溅到她的脸上,她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赶车人还未及讨要银钱,便一头倒在她眼前,脖间的伤口深深的刺痛了她。而本该在庙里静卧休养的姬无夜,此刻却握着一把染血的剑,一袭夺目玄衣,眉眼间满布凌厉,无端的叫人害怕。
刚才的液体……是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马车便突然炸开,瞬间碎木横飞,满天乌影,她下意识的抱住了头蜷在一起,眼见就要被木头砸中,姬无夜长臂微招,将她揽入袍下,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心脏。
“你还真是不长脑子。”解决了眼前的威胁,姬无夜便看向怀里惊慌失措的孩子,眼底拂起一缕危险的笑。
叶云浅却猛地推开了她,一步步往后退去。颤着声问:“为什么?”
姬无夜眯着眼,向她逼近了一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
眨眼之间便连杀两人,事后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完全颠覆了她在客栈和小庙里的认知。
“然然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姬无夜一声不答,面无表情地插剑入鞘,见此光景,她心下越发焦灼,便不顾一切的要往里冲,胳膊却突然被人拽住,脸上重重的挨了一掌。她捂着脸愣了愣神,心头既气恼又委屈,想不通昨夜那般温和平静之人,今日为何如此暴戾。
打完这一掌,姬无夜似乎也开始后悔了,但一想到沈然的算计,便又是怒火中烧,沈然用心狠毒,此人又何谈无辜!
因而更加强硬的命令着:“跟我走!”
叶云浅心中忐忑,凭姬无夜的本事,她和沈然都不是对手。眼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惹来如此大变,硬碰硬只能吃亏。
“你放过然然,我就跟你走,否则我宁可一死。”
姬无夜淡淡一笑,眼底锋芒暗起。“放心吧,我没杀她。”言罢,便提着她的衣领在林间踏风而行。
浮生不知归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