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夜枕在墓旁,缓缓睁开双眼,一缕温和暖容的日光斜斜映入,许是多年未曾赏过这天丈峰的日出了,如今一见,心中竟倍觉温暖。
她扔掉怀里空了的酒坛,在那座无字碑前曲腿而坐,迎着远处天际的一轮日出痴痴的笑了。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这些年虽然经常做梦,可梦境里不是漂泊的苦难,便是无尽的杀戮。唯独昨夜那一梦,梦境里有她的父母,还有众多师兄师姐们,大家其乐融融的围在一起,吃着高姨精心准备的菜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然而梦醒之后,她却置身一片荒原,背后是母亲的墓碑,一座冰冷的、无字的碑。
明知梦境脆弱难全,梦里一切皆是假象,却还要沉溺于此,她讨厌如此软弱的自己,可如今越是清醒,便越是怨恨自己从前的迟钝。
她最尊敬的父亲,竟是个抛妻弃女,并与徒弟苟且的小人!
她最景仰的母亲,为了一个孽徒,竟将她废去武功,逐下这天丈峰,任她一人四海飘零。
而她最信任的师姐,却是害得她一生颠沛,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老天待她,还能再残忍些么?
叶凌初,此生,我绝不原谅你!
还有黎歌、沈离、纪千帆,终有一日,我姬无夜要报这血海深仇!
她拄着剑站了起来,目光斜到旁边的墓碑和祭品,忽然笑出了声,宋怀远欺师灭祖,有何资格受人香火?立时腾空挥剑,青色的剑华如一道弥漫天地的洪流,将墓碑劈成无数碎块。
姬如雪,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却弃我如弊履,而你一手捧起来的得意弟子,偏又害你至此!九泉之下,你可曾后悔当日赶我下山的无情?你和父亲有那么多门人弟子,如今能为你们报仇雪恨的,竟唯我一人。
你不妨睁眼瞧瞧,看我是毁掉你和父亲心中那份共同的骄傲。
…………
对面的女人手持一条钢丝拧成的长鞭,望着地上遍体鳞伤的瘦弱身影,笑得不可一世,那双时常噙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女人脚步的挪动,那一袭艳丽傲慢的红衣在眼前轻轻飘舞,正如少女此刻流下的鲜血,一样的触目惊心。当一切撕开伪装,往日的温静平和就将荡然无存,便如她们此刻,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如尘。
“你想逃去哪里?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心是我的,你的灵魂,你的一生都是属于我的!”那人逼近了她,咆哮着挥鞭,她抱紧了头,拼命咬紧了牙关。 “叶凌初,东方启是什么人?他是我丈夫也是你的师父,你竟敢做出这等丑事!纲常礼法你们都不顾了么!”
面对女人暴怒的指责,她挣扎着半跪在地上,半残的手臂擦去脸上血污,凄绝一笑。
“我或许对你不起,可你的所作所为,又何曾对得起我们的师徒之名?”她倔强忍受着女人狠毒的鞭打,那些不肯认输的话,也同样如鞭子般狠毒的打在姬如雪心上。“若你的女儿知晓了真相,还会不会这般信仰你,我的怪物师父。”
“闭嘴!”
被她戳中心事,姬如雪眼中惊惶,怒不可遏,长鞭凌厉抽下,呼啸的鞭声咬下斑斑血肉。
叶凌初吐出一口鲜血,脊椎和前胸都像断裂了一般,然而她仍是那般高傲的笑着。
不,是更加高傲的笑着。
姬如雪突然冷静下来,阴沉的眉眼望了叶凌初许久,如同看待一件厌弃的玩物般,俯身紧紧捏住她的下颚,又瞬间把她丢开。
“你激怒我是想死对吧,我偏不许,若你敢死,我便要黎歌代你受罪,还会在你面前折磨那个小孽种,挚友与亲子,我不信你能狠得下心!”
叶凌初终于变了脸色,眼睛里遍布血丝,恨恨地从牙缝里咬出一句:
“姬如雪,你会下地狱的!”
“若真如此,也一定要你作陪!”
姬如雪继续甩动鞭子奋力死抽,地上之人衣衫褴褛,伤痕累累。
怪物?地狱?
她有盖世武功,无双医术,还有横行世间的天罗教,十万教众对她俯首听命。什么皇室勋贵,什么豪族姬氏,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对她而言,一个活着的,仅存一息的叶凌初就足够了。
因为只有这样的叶凌初,才会从此只属于天罗教,只属于她。
姬如雪扔了鞭子,围着昏厥不醒的叶凌初转了一圈,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并拿起炭火中烧红的烙铁,逼近了少女绝美的脸颊。
“你明明已是这天罗教的少主,却要与那东方启私逃!你可知得知消息时,我心中是何感受?难道我就不是人,不会痛了吗?”
皮肉烧焦的声音,伴随着少女凄厉的惨叫飞出了殿门,惊飞满山寒鸦。
那一夜,一切都在瑟瑟发抖,跪在殿外石阶下的人们脸色惨然,纷纷紧握着刀柄,埋下了头颅。人群中隐隐约约传出几分哀泣,天丈峰上孤高缥缈的夜,从此笼上了一层阴云。
姬如雪发狂大笑,举着冒着焦烟的烙铁蹲下,冰凉的手指轻抚着少女血汗淋漓的面颊,气息轻轻吐纳。
“看,我若不想,你就死不成!”
……………
“啊!”她从梦中坐起,惊出了一身冷汗。
凌岳听到她的叫声,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披,便提剑冲了进来。
“谷主,你……”
“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她翻身下床,来到桌边静坐,望着眼前晦暗的烛火,心中思绪万千。
凌岳握紧剑柄,不再追问。
叶凌初渐渐定下神来,又想起了下午与秦志卿的谈话。
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立国者姬,兴国者杨。姬家在朝堂如日中天,而在江湖上,光一个姬如雪,便已无人能比,所以这些年女帝处处忍让,直到姬如雪死后那些人才算安静了些。杨家却因几代单传,人丁浅薄,因而投身江湖。十年辛苦,终于有了号令群雄的实力。
据传,那位杨大公子天纵奇才,自创的一手书生剑举世无双。
“东岩杨府,魅影门与试剑阁近年风头大盛,如今三方联手,天下泰半英豪已然俯首。我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灭庄屠族恐不远矣,那杨舒生的性情与当年的姬如雪一般无二,夺了江湖,势必要对陛下步步紧逼……”
“够了!”她沉声一喝,转头盯着他。“我既已许诺,自会护你一家周全,别的,莫要再提。”
见她如此避讳,秦志卿便不再多劝,反正有些事也不急一时。
“对了,近来江湖中有一女子,剑法极高,手段毒辣,每每杀人都会在现场留下不归二字,我几次派人追捕都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便谣言流布。或说谷中美女如云,或说谷中有盖世的武功秘籍,或说有富可敌国的宝藏,或说……”
不归谷不涉江湖,就是不愿惹人注目,就算她每年来此祭奠,也总是竭力避开人群,一事不沾,外人不可能会知晓不归谷的存在。
“或说什么?”叶凌初心头微紧。
那人如此行事,多半是位故人,既是故人,该是来得不祥。
秦志卿佯咳了两声。谨慎着道:“不归谷中尽是天罗余孽,天下第一至宝,得之便可飞升永生不死的沂云珠,便在此间。”
叶凌初眯起双眼,缓缓笑出了声。什么至宝?似沂云珠这般邪物,世人竟会趋之若鹜。
其实要论她与秦家的渊源,就得从十年前开始说起。秦志卿本是当朝国士,后因得罪了姬氏而被问罪。姬氏不满他只得了个流刑,为震慑女帝和朝野反对之音,便令姬如雪暗中刺杀。
当时她才十二岁,刚被策立为天罗教的少主,追杀秦志卿一家,是她的第一个任务。
或许是她不甘为姬氏卖命,又或许是她想给那上位之人一点颜色,不但救下了秦志卿一家,还将姬如雪和东方启传她的武功心法倾囊相授,多年来默默扶持,助秦志卿成立云湖山庄,成为一代江湖豪客。
教中大变之机,这位秦庄主出力不少。
如今姬如雪已然伏诛,盛极一时的天罗教也解散了,但姬氏一族根基犹在,杨家趁势而起,整个江湖依然风云烈烈,并非她固守一隅便能保得安稳。秦志卿的到来,算是一种警醒。
“谷主在想下午的事?”白萱见她心事重重,便顺嘴插了一句,脸上挂着孩子气的浅笑。
叶凌初没有答话,望了望外间浓浓的墨色,语声平静安然。“去千均城。”
白萱诧异的盯着她,叶凌初会推迟归谷之期这她早已猜到,改道去千均城却是始料未及。
果然,凌岳听到她们的交谈,也忍不住道:“谷主,我们不先去东岩岛了吗?”
“我想先会一会付沧流。”叶凌初眨眨眼,眸中深不见底。“沿途也可再访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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