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帝赐察哈尔总管李荣保之女富察氏为宝亲王福晋。时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若至京城的街道,还能看见无数酒楼客栈,珍宝阁中价值连城之物更是数不胜数,可谓盛世之景。
然不过月前,阿尔布巴勾结隆布奈,扎尔鼐等人暗杀康济鼐,举兵叛乱,侵扰后藏,边疆动荡不安。正值夏日,酷暑难耐,连街边小贩亦收摊归家,却仍有人只身立于王府门外。
大门两侧各站一队护卫,深灰绞龙纹加之层次分明的梧桐年轮纹为饰,便是刚到京城不久的人也识得,乃宝亲王亲卫。王府自是巍峨如山,连爬满围墙的植株亦从江南进贡,颇有些宫殿的肃穆。而那匾额最显眼,居正中位置,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笔锋浑厚且苍劲有力,不必细看便知出自大家之手。
除却宝亲王的府邸,怕无人这般得今上圣心,赐下各州府进贡之物,月月有余,堆满大半库房。府中院子错落有致,一院落虽不华贵大气,却也玲珑精致,四季花草种于内院花圃,每季都有花朵争相盛开,不至尽数枯萎,谓之锦春阁。
一女子身着颜色略浅的粉色宫装,以浅青色为底,大半墨发挽起,余下的碎发绑成细小的辫子,发髻上戴点翠的前钗为饰,平添几分清新之感。她立于锦春阁的廊上,望着王府的正院霓裳院,有些许出神。
身侧的婢女颇为不解,出声轻唤道:“格格,您仔细中暑,奴婢扶您回房吧。”
女子回过神,执扇的纤纤玉手轻摇扇子,清风迎面而来,眉目间染了愁绪,有些微蹙。这扇子,倒是王爷赏我的。轻微地叹口气,她复又凝神。福晋入府,明面上是皇上赐婚,然是否为王爷看中,到底也可知。
若是王爷看中的妻,必非等闲之辈,我虽早入府两年,却也摸不清王爷的脾性。家中帮衬不上多少,今儿又适逢西藏出了乱子,养廉银减半,上下打点却分毫不能落下。就做个安分守己的,求得稳妥保全便是。
纵心中千缕思绪,她也未曾道出,只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婢女的眼眸,悠悠地踱步走进房内。身边无人可用,暂且按下不提。末了,缓缓说了句:“福晋入府,若跟着我定然没什么前程,倒不如去掌事哪儿重新伺候个新主子。”
她身子猛得一抖,吓得急忙跪倒在地,荣辛没理她,待过了几刻钟,方使人扶她。她并非那等疑心人,可眼见那婢女有些姿色,又有心思,就容不得她在锦春阁。来日出事,断然不止落了她面子这般简单。
不过片刻,人便回来了,嘱咐着将事情办妥,荣辛欲言又止却暗示一二,命其务必查清。
转身入房内,却见一黑影掠过,片刻间早不见婢女身影。
王府正中的院落,几棵终年常翠的竹柏挺立于内院两旁,角落里还有一处荷塘。荷花几近花期的末尾,方要凋谢。若花瓣落入,伴着蒙蒙月色,倒不失为美景,只是不知那布局之人如何想。
院门上有一匾,乃皇帝御笔,亲写“养怡院”,同养心殿的名字竟有几分相似,这便是宝亲王的书房了。
书房的灯火依稀将两男子的身影映于窗上,静谧间偶有一两句话语传出。
书房内,男子用修长的手捧着本棋谱,另腾出一手下棋,他并未看一眼棋盘,便执子落子,行云流水间毫不拖泥带水,足见其对局势胸有成竹。
对弈之人神色倒有几分严肃,双眸紧盯纵横交错的棋局。见他这般,开口问道:“十数年,我却猜不出你所想,王爷可愿透露一二。”这话还有后半句未出口,猜不透他人所想,所幸不猜,真真假假也唯自己心思自己知罢了。
那人身穿蟒纹衣饰,腰间玉佩与香囊具为苏州织造进献的上品,有价无市,千金难求。由此可辨其身份——尚在潜龙之期的宝亲王弘历。他沉默一会儿,只看着棋谱,复又出声:“皇叔也在为你安排亲事,本王都将娶妻,何况是你。”
娶妻,怕父王一人也做不得主,蒙古也没多安分,正是用人之际,何况……他面色冷冽,那乌黑的双眸直视人心深处,有几分凌厉的意味。“我并未考虑过现在娶妻,且你应知晓,皇上打算从蒙古各部族的宗室女中为我择福晋。”语气冰冷,眉目平柔,晦暗不明的眸中酝酿几许深意。
弘历点头,而后又落下一子,直封弘皎(原名是日字旁)的退路。局势很快便胜负分明,最后一子落下,弘历胜。他细看弘皎,又作浑然不知状,淡淡道:“无妨,我既应你,自然不会食言。”悠然自得的神情,夹杂了些许冷凝:“近日听闻你与佟佳氏一族交往甚密,四年前的折子,这便忘了。”
同隆科多有渊源的都是什么下场,大多连坐入狱借故处斩,连宗室子弟都悄无声息的人间蒸发。断然不止结党营私那般简单,两人心知肚明,也失了好奇心,却总有人先打草惊蛇。
他喝口茶,收了棋子放入棋盒中。“谢过王爷的消息了,自然没忘。”直视弘历深不见底的双眸,什么都不曾印在上面,“我派人送了点东西到边境,他戍守多年,算是鞠躬尽瘁,聊表心意罢了。”
十几岁跟随父亲戍边,因今年与准格尔一场不知为何的试探,添了个少年将军的名头。宫宴之上,称赞这位刚受封为平郡王的人何其多。每每谈及次,周遭的奴仆连呼吸声亦觉沉重,生怕出了一丝动静反而惹人不快,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对面的人再没有动作,神色亦不变。眼下不缺驻守的将领,倒是父皇猜忌的心思甚重,四年前福彭之父被革职,不过片刻便递上折子,自此远赴那等蛮荒之地,时间颇为凑巧。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劳,却是赏是罚全凭君王。
“自然。你从镶蓝旗调走了京城三成兵马……”话语顷刻间透出几分疏离,行事如此快,非但险,还不似他了。弘历自说自话,未待弘皎开口又岔开了话:“富察氏家室只算中上,也并非富察家的嫡系,可我选了她,自然为她的过人之能。那日宫宴,本王听的一清二楚,暗中助我之人,竟是个正三品的官家嫡女。”
弘皎听到此处,手指微动,调动肯定有缘由,毕竟传到天子耳中不过片刻。又皱了皱眉,接话道:“你又怎知她非故意让你听见。”
他不语,她所写语出惊人,直击弘时要害。也罢,他现已成允瑭之子。为弘皎沏一壶茶,那茶入口香醇,至两三次饮后方觉回味无穷。他旋即自顾自地道:“府中只荣辛一人,待她入府,本王便不作那等人。”
后宅中的阴酸事不少,若真有本事,也不必他或明或暗的提示一番。且富察氏的嫡系,如今算越发不中用了,拿起一颗圆润的棋子攥在手中,又轻轻放下,旧者不去,新者不来。他还需要一个,能帮他肃清王府的人。寻常人走一步看一步,而善弈者度势,胜于百步外。
他眉峰微挑,寻思话中意“你莫非要唱出好戏,富察氏入你府邸,皇上与贵妃定会再为你添人。”既知女子过人之谋,还要这般。片刻,他在心中自嘲,也是,满洲八大族近日频频异动,弘历要出手了,倒想看看谁能全身而退。
“皆因我信一语,寻常鸟雀之谋,欲谋出路,孔雀之谋,欲谋凤位,而鸟中之凰,欲谋天下。”谋天下,一个女子是否有这样的心,一次便可验,一次便可知,那封信,可是她所送。若真是谋天下,就同他实为天造地设,可帝王怎会允许旁人有这心思,知晓如何用,怎么用便是。
弘皎也是沉默,欲以一女子之身谋天下者,闻所未闻。纵生于宫中,虽见妃嫔争宠夺权之事层出不穷。却从未见这等,谋天下。便是天子之女,也未曾动过的心,三品官员之女,欲谋否?
谋与不谋,与他也不相干,可依照皇上那总想试探弘历的深意,他二人反目是迟早的事,一日相见安稳已是足矣。而弘历的夺嫡之心,从弘时被革了黄带子才显露出来,就算人人吹捧,此前仍全然一副甘做闲散亲王从旁辅佐的模样。
锦春阁中,荣辛耐不住心性,使人传话出去,她虽不是嫡出,但只要弘历不倒,家中便会为她马首是瞻。安分太难了,盼王爷所想同我有一成契合便可,也不枉废了为数不多的棋。福晋乃马大人的侄女,察哈尔总管李荣保之女,无才女之名有才女之实,她素来敏感,当然会思虑福晋这等身份下的隐喻。那一支富察氏不算显赫,却重在根基深稳,扎根京城百年。
消息传得太慢,就彻底跟王府之外隔了千万堵墙,却毫无办法。再次拿起手边的花样,她已将那婢女送回王府掌事处,眼见不一定为实,却一定离真正的事物近了不少。
三年带给她的,何止一两分表面变化而已。眉梢微挑,她随手拿起腰侧的香囊,上面还有红梅的纹饰。虽只见几面,却仿若知己,可惜此后没了联系,梅花傲然,铃兰娇弱,唯一共同之处便是忍耐,梅屹立于寒冬,铃兰绽放于夏日。
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不复闺阁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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