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儿做了二十五年的储君,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尚书台没日没夜地忙了一个多月,才把堆积如山的卷宗理出些头绪。
最后呈上的罪状,又写了足足一车竹简。字字句句如虫蚁啮食人心,我才翻了两行就觉得头晕目眩,霎时眼前一片昏黑。
自她去后我便常犯晕眩之症,病势一年年积累下来,终于不可挽回。
侍郎卫恒早已司空见惯,接过我掷出的册子,一字一句细细地解说起来。
卫恒是姜氏门生,于元献五年前后入仕。他曾献出一条瞒天过海之计,勉强把谢韶的事情遮掩了过去,也使我免于背负残杀手足的骂名。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此人心思沉稳又颇有机变,倒是个可造之材。
只是光阴流转世事难料,他也免不得在穷村僻壤里蹉跎了数十年。
我摩挲着耳杯边缘凝神思索,没注意到卫恒的声音已静静地停了。他试探着唤了声陛下,我才如梦初醒。
“……附逆者不分首从皆斩于东市,妻子发掖庭为奴,二公主并赐自尽,二王既已伏诛……很好,就按你们说的办。”
长春添上半杯茶汤,苦涩灼得舌尖一滞。我转头低声吩咐了一句:“这川奈子羹给小冯氏罢。”
“子孙中实在年幼的,可免去死罪,只废为庶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卫恒一凛,稽首称是。
我摆手。“其余都是末事,只有一件要紧。你且过来。”
永固原在长安城南,地势高平开阔,既可临眺霸陵,又能俯瞰未央。这地方还是她那个纨绔兄长挑的——向来不着调的人,竟也难得可靠一次。
可惜我们都醒悟得太晚,姜昙救不了一个日薄西山的家族,我也唤不醒这负心薄情的美娇娘。
她走得太轻松太干脆,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当时匆匆一瞥,再回首便是阴阳天堑。
我絮絮叨叨嘱咐了许久,浑不在意卫恒越来越凝重的神色。
尘埃落定时已是红日西坠,晚霞在天际铺开,浓时如美人春裳,淡处似宿妆残红。
我定了定神,举步走进这座阔别许久的宫院。
白墙黛瓦式样如旧,丹陛朱甍鲜亮如新。只是窗前梧桐已非她手植,檐下芭蕉也未沾染故人笔墨。竹林凋落后改种了海棠,繁花褪尽,一串串朱果悬挂在枝头,映着残阳,流丹浮翠。
于晚风中玲珑作响,若环佩相鸣。
“臣妾在这宫里,住了二十五年了。”我勃然变色,傅宜君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推开屏门走下庭阶。
宫人都被捉去审讯,她自己上的妆,脂粉填不平满脸纵横的沟壑。连娟眉倒还画得纤丽,但掩住眉梢的鬓角已斑驳一片,发丝更是稀疏得几乎挽不成髻。
我恍惚想起这个臂膀也是六旬老妇了。
她死在尚且青葱娇艳的年纪,早早从世间苦厄中解脱。活着的人却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面对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一年又一年,狼狈地干瘪下去。
她行礼时还带着歌女的轻盈娇俏,腿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拜下去,半晌都没挣扎起来。
我只冷冷看着。
她弯一弯唇,这笑容在她脸上丑陋甚至可怖。索性在原地整衣端坐好了,向我指了指阶下的一片空地。
“朔望日,嫔妃在此处朝拜中宫。陛下内宠颇多,庭院不能容纳,良人以下便只能在宫门外行礼。”
“妾忝居后位,与六宫姊妹都算得上和睦,时常会留几个人在内殿小坐,或织或绣,各尽所能。窗下青苔上犹有唾茸,陛下请看。”
“廊檐修得深,妾没有那份煮茶操琴的雅兴,只是夏日命厨下用芭蕉叶裹着糯米蒸了糕饼,在这里放凉了,分赐给宫人解暑。”
“姜后尚浮华,臣妾却不敢奢靡。如今殿中是纸窗木榻,迥异旧时。”
“后院么……”她咧嘴一笑,脸颊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起初是殷儿和阳石、诸邑二公主,后来是两个皇孙,孩子们爱在那里玩耍。竹子易招蛇,臣妾便命人都斫去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喉咙里呼呼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傅宜君笑得更为嚣张,若非被宫人按着,几乎要扑上来扯我的衣裾。
“四十年,白骨都成灰了。陛下此时来寻故人遗迹,是不是太晚了些?”
“贱妇——”
眼前一片星云缭乱。一时是她颤巍巍如群鸦乱飞的白发,一时又是歌《白鹄》、舞《南枝》、折腰舒袖、步履轻盈的身影。丝竹声、环佩声、笑语声,糅合成一段怪异的曲调,渐缓而渐成丧钟。
我看见她翠盈盈的两黛、红绯绯的双颊,我想起她明璨璨的眸子,而眼底清澈安宁,竟无一丝怨怼……
喉间一甜,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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