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门就是在此时被徐徐的打开，走进来的是一名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跟在身后，脸上带着几分紧张的刘湘。当然，他自临近门口便没有在进入的意思，而是侧身倚在了门扉之上，是不是得打量着外面，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

陈沅缓缓地撑起了身子，想要同那名医生说话，来人却已经上前一步，将她的手臂轻轻的扶住，帮助她缓缓的将身子坐起。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才细细去看那医生的容貌。他虽然带着口罩，可陈沅仍旧看得出来，那分明是梁兴义。她整个人的身子不由得一僵，欣喜与愧疚并行而生，在她的心头涌起。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泪水却没有掉下来，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双唇不断的颤动着，一双眼眸死死地盯着梁兴义，手指紧紧地攥住了他身上的那件白大褂，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的吐出了一句话：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如同梦呓，可眼神中那悲伤地情绪却又无比真实的反映着她此刻的内心。梁兴义徐徐转过头，看着少女那苍白的脸颊，那泛红的眼眶，那颤抖的双唇，只觉胸口浮起一阵的酸涩。他慢慢的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陈沅的手背，慢慢的将头转移到了别处，似乎有些不忍再去看她那憔悴的模样：“沅沅，这不怪你……”

“梁先生，严大哥……”陈沅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严华死前的场景，胸口中的痛楚再次徐徐浮现。她的眉心紧紧的蹙着，攥着梁兴义的衣袖的手指不禁收的更紧了些。梁兴义同样蹙起了眉，那双被镜片阻挡的、深邃的眼眸的背后，流露出隐隐的哀伤。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默，梁兴义将身子站直了些，将头缓缓的转向了窗外。此时太阳正高悬在天空之上，将病房里照的暖意融融。

“沅沅，你相信我，严华同志，不会白白牺牲的。”梁兴义的声音很沉、很轻，可却透露出无比的坚定。陈沅被他的语气所吸引，不觉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梁兴义所望的方向。他的话与严华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激昂之感不同，面前的梁兴义，给陈沅的感觉仍旧如这么多年以来他给她的感觉一样，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稳重，那样的可靠和令人心安。

“沅沅，你的情况，阿湘方才已经跟我讲过了。我觉得你已经不再适合再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你先行转移。明天一早，杜玉芳同志便要前往北平去调取下一次起义所需要用到的武器和装备，你可以跟随着他一起去往北平，去那里，接着开展工作。”梁兴义的声音压得很低，一面说着，一面还取出了口袋中的听诊器，俯身凑近陈沅的身畔，在远处来看，倒真的很像是为她检查身体。

“我……完全服从组织安排。”陈沅轻轻的沉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睁开了眼睛，再次将目光落在了门口。从门前的小玻璃上，隐隐可以看到门前的两个穿着永鑫弟子那身黑衣短打的青年男子。陈沅的眉心轻轻动了动，带着几分担忧的看向了梁兴义，开口问道：“只是……我要如何离开这里？张万霖派了人守在这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一旦若是撞上了，不只是我，恐怕连组织内的很多同志，都会受到牵连。”

“沅沅，你不用担心这个。”刘湘缓缓的上前一步，向着面前的少女轻轻的笑了笑，开口说道，“一会儿我会想办法给你送一套护士服进来，明天早晨天不亮的时候，会有护士来查房，你到时候跟着她们一起出来，门口的那两个人，有我帮你掩护，不会有问题的。况且那时候天还没亮，他们肯定不会细查。你出了病房之后，赶快下楼去，梁先生会安排人在楼下等你，直接送你去火车站。你马上跟他们走，别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语音微微沉下，想到她不久之前那满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模样，刘湘的心头仍旧带着几分心有余悸。他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也不能看着她就这样被毁在张万霖的手里。

“那……”陈沅听着他的话，虽然一切听起来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可是陈沅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她那一双笼烟眉轻轻蹙起，似乎还想在说些什么，刘湘却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向她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微笑，“沅沅，你且放心吧，一切都会很顺利的。还有就是，梁先生您不能在此处多待。一旦时间久了，门口的人恐怕会有所察觉。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的话，还得麻烦您早日离开此地。”

刘湘缓缓将头转向了梁兴义，向着他微微点了下头，梁兴义亦轻轻点了点头，将身子站直，复又将手中的听诊器放回了衣袋之中，这才对陈沅说道：“阿湘说的是，我也确实该走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安排人送你离开。”“多谢梁先生。”陈沅轻轻笑了笑，向梁兴义投去了感恩的目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除了这句感谢。

“组织上也同样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捐赠，这次起义的军费，也不可能再这么快凑齐。”梁兴义说完，缓缓转向了刘湘，两人仍就如同来时那般，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陈沅看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方才梁兴义和刘湘向她说过的话。她没有想到，刘湘竟然能够找到梁先生，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顺利的，准备离开这个令她无比绝望之所。

可……

她现在的心头，只剩下了一片麻木，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她甚至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这里早已成了一片伤心之地，所有的地方，似乎都透着血腥的气息，可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那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对自己而言，今后，又要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迎接新的生活呢？

她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去预测。命运这把无情的利剑早已经她原来的生活完全的打破，她深深地感受到了，被生活的苦楚所裹挟着前进的时候，那种源自心头的无奈与悲伤……

那套护士服，是刘湘在傍晚送入她病房之中的。她将衣服换好之后，仍旧由刘湘扶着，缓缓躺在了床上：“沅沅，你还是睡一会儿吧。你现在身子还很虚弱，接下来的一连几天，又免不了舟车劳顿的辛苦，你……”“阿湘，这次的事情，我还是应该好好的谢谢你。”陈沅并没有按照他的话去睡，只是默默的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她慢慢将头转了过去，看着刘湘所在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感激：

“虽然……最终我仍旧没有救下严大哥，可是至少……至少让我知道，他的埋骨之所。还有……还有杀他的人。”陈沅忽然收紧了拳头，一双眼眸中骤然散发出凌冽之色，那种如同灼灼跃动的火苗一般的坚定，让刘湘整个人不禁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按住了陈沅的手，暗示性的看了看门扉，微微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

“沅沅，等明天离开了上海之后，你还是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通通都忘了吧。大帅、我、还有严先生，你应该去寻找新的生活……”刘湘的声音微微沉下，那清秀的脸旁之上，一双眼眸颇带着几分深邃。陈沅的目光慢慢的转向了他，心中忽然带上了几分异样的感觉。她轻轻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刘湘却忽然将头转向了她，低眸问道：

“沅沅，我……能抱你一下吗？”说话的人缓缓地低下了头，那轻轻闪动的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难言的情意。他的眼眸低垂，让坐在对面的陈沅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对不起，我……”刘湘忽然站起了身，似乎带着几分急促一般地转过身去，快速的向外走去。

“阿湘。”陈沅眉心轻动，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一旁的被角，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拦住了他的脚步。她缓缓的垂下了头，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愧疚，轻轻沉了口气，方才开口说道，“我欠你很多，如果……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我……”“沅沅！”刘湘猛然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的笑容缓缓扬起，温暖而温柔，“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他话音落下，随即便迅速的拉开了病房的门，快步走了出去。陈沅看着他那带着几分仓皇的背影，心中不觉微微传来些许酸楚。她怔怔的看着房门的方向，思忖了片刻，拿起了放在桌前的纸笔，落笔成书……

或许是因为心中带着些许不安，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的漫长。陈沅几乎是双目紧紧的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看着约定的时间一点点的接近、一点点的到来。凌晨四点，终于还是如约来到了她的病房，伴随着门扉被两名护士缓缓的推开，陈沅迅速自病床上站起了身，将挂在脸上的口罩戴好，又伸手理了理那披在身上的护士服。

为首的女护士同她轻轻点了下头，三人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是一起将目光投向了门外。而刘湘，也已经恰如其时的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他手中拿着两只酒瓶，对守在门口的两名永鑫弟子说道：“哥几个守在门口这大半日也累了吧，我特意买了些酒菜，你们先去吃点吧。陈小姐这儿有我看着呢，放心吧。”他一面笑着将那酒瓶递到了两人的手中，一面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值班室，“我都已经打好招呼了，你们可以去那边歇歇。”他说着，伸手拍了拍其中一名永鑫弟子的肩膀，笑道。

“谢谢阿湘哥。”那两名永鑫弟子对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病房之内，见两名护士正围绕着陈沅的病床，心中也不觉放心了些许，只轻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那我们就先过去了，阿湘哥辛苦。”“去吧去吧。”刘湘随即挥了挥手，见两人的身影已经进入到了值班室中，这才匆忙的推开了病房的门，向里面说道：“快走。”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陈沅随同着那两名护士的脚步，缓缓走出了病房。

“梁先生已经派人在楼下等着了，你现在立刻就走，千万别再回头了。”刘湘看着面前的少女，轻轻的扶住了她的双肩，眼眸之中的情绪显得颇为复杂，说不出来是欣慰还是眷恋。陈沅只觉得眼眶带着几分酸涩，她轻轻点了点头，有些歉疚似的避开了刘湘那显得有些灼热的目光，他随即松开了手，向她说道：“走吧。”

陈沅如何不知道时间紧张，已经到了不能再耽误的时候。她再次轻点了点头，缓缓的转过了身，眼眸中却忽然间又有了泪。脚步缓缓地迈开，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空荡的走廊上，只能听到她那隐隐的心跳声。刘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早已经泛红的眼眶终于落下了泪。他自知与她身份有别，哪怕到了这一步，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占有她。只有她能够安安稳稳的活在这个世界，见与不见，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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