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要说的,说吧。”方才坐定,陈煜那带着几分严肃的声音便在陈沅的耳畔响起。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只得微微整了整那有些凌乱地外衣,开口道:“这次参与码头工会和学生联合会的游行示威的事体,没有提前通爹爹说一声,确实是我的不对。可……可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们会向我们开枪……”陈沅说着,不禁微微低下了头,眼眸中不觉露出了几分凄然之色,方才那一幕幕血腥的场景,再次回荡在少女的脑海。她的眼眸中,一瞬间再次被泪水噙满。
陈煜听到她的话,眉心不觉蹙的更紧了些。他轻轻冷哼了一声,似教导,却又似带着几分无奈的开口向陈沅道:“你们真的以为……政治是如同你们几个义愤填膺的学生所想象的那般简单的吗?罢工已经闹到了这样的地步,绝对不是你们几个学生,几个工人,闹闹罢工、搞搞游行示威,就能把事体解决的。”
“爹爹,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吗?”陈沅猛然抬起了头,看向陈煜的眼眸中仍旧有泪意,更多的却是几分不甘。她微微蹙了蹙眉,将情绪收拢了几分,这才接着说道,“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我们总要把自己的声音喊出来,让那些早已经习惯了被压迫的人,从梦中醒过来。或许微不足道,可……可若是这每一份微不足道汇集起来,也一样能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爹爹,您也说过,如今的北洋政府,早已经成了一盘散沙,对内欺压百姓,对外丧权辱国,您对这样的政府,不也早就从内心中厌恶至极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推翻它?为什么不能……不能去建立一个和平、民主的新中国?”
陈沅说着,缓缓地蹲下了身,将自己那仍旧带着几分凉意的小手,轻轻的覆在了陈煜的手背之上:“爹爹,我知道,其实在您的心里,也同样是渴望的,对不对?您是个学者,更有儒家经典傍身。您一定不希望,这场罢工毁掉上海多年以来的繁荣富庶,毁掉这么多生活在这里的家庭和百姓。沅沅自幼承袭爹爹的教导,您所希望的,同样也是我所希望、向往的。所以……所以爹爹,沅沅求你,不要拦着我,好不好?就让沅沅为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为了我所在的国家,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好不好?”
陈沅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陈煜,眼眸中充满了期待。她蹲在他的膝前,握着他掌心的手却不由得收拢的更紧了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陈煜看着面前的少女,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中,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就好像一个……等待着糖果的孩子。他不由得想起了,十几年前,她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的时候,也喜欢这样依偎在自己的膝前,让自己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想来真的是时光飞逝,当年那个只知道听故事的小女孩儿,如今……所求所请,竟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了。
陈煜只觉得眼眶微微一酸,心底的情绪似乎带着几分复杂,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心酸。他慢慢的抬起了头,轻轻的覆上了陈沅的脸颊,将她脸上那残存的血污,小心翼翼的擦去。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少女的面容,忽然觉得,这一年间,她似乎改变了很多。
那总是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去。虽然仍旧是微圆的脸庞,可此刻已然显出了几分成熟之感。她的眼眸仍旧清澈见底,可那宛若清溪一般的眸底,此刻正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女已经不会拿着花间派的诗词,前来同陈煜讨论他们的故事与情谊,所思所想,皆是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的沅沅长大了。”过了良久,陈煜终于缓缓的放下了落在陈沅脸上的手臂,那紧绷的唇角微微扬起,勾起了一个清浅的笑意。他轻轻的沉了口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的,开口向面前的少女说道,“爹爹答应你,不拦着你。不过,你也要向爹爹保证,一定要确保自己的安全。爹爹老了,你娘又离开得早,爹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实在不能……不为你担忧。”
他的语气逐渐平和下来,看着陈沅的眼眸,带上了几分宠溺与温柔。陈沅听到他的话,只觉心口忽然泛起一阵酸楚,泪水已然自眼眶中徐徐落下。她急忙低下头去,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一面重重的点了点头,算作应承。陈煜深深的舒了口气,一双眼眸缓缓的抬起,跃向了远方,脑海之中,张万霖与陈沅相拥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思忖了片刻,仍旧再度沉下了声音,徐徐开口道:
“还有一件事,你同那张万霖,究竟是什么时候,又纠缠在一处的?”他缓缓将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身上,似乎带着几分考量之意。陈沅面对着他这猝不及防的话题转化,身子不觉微微一僵。她虽然知道今天终究逃不过这件事情,可真要面对的时候,她仍旧觉得心头惶惑。她有把握能够说服父亲接受她在学生会和工会之间游走活动,却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才能说服爹爹允许她从张万霖在一处。
她迅速的抬起了头,目光扫过陈煜那低沉的脸庞,又飞快的将头低了下去。她本就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面对着父亲这宛如泰山一般威严的目光,她更带着几分无所适从,思忖片刻,只得从实说道:“其实……其实自医院回来之前,他便去找过我。同我解释了林依依,还有……还有林家灭门案的事情。我想……既然是事出有因,我……我也不想过分的去苛责,所以……”
“所以你便原谅了他?再次同他有了交集?”陈煜的语调微微扬起,似乎带着几分愠意。陈沅本能的抬起了头,似想要开口去辩解,却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只得再次将头低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不过……这之后不久,我便同梦竹一起加入了学生联合会,他……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们见面的时间和次数……也不算很多,也……也没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陈沅一面说着,一面慢慢的垂下了头,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歉疚之意。她本能的攥起了陈煜的手,开口说道:“爹爹,我知道,这件事情不应该瞒着您,我只是……只是担心你们两个人因为这件事情起了争执,再平添烦恼,所以……所以才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把这件事同您讲明。只是今天……”
“沅沅,你可知道那张万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永鑫公司,真的如你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光鲜吗?”陈煜并没有理会陈沅的道歉,只是将声音微微沉下了几分,开口向陈沅问道,“你可曾真正地了解过,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样的买卖?什么样的生意?你又可曾真正去了解过张万霖?”他的语气似乎放的轻缓了几分,看向陈沅的目光中,与更多了几分劝诫之意,“沅沅,他同你,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一个善良而有理想的孩子,对于身边的一切,都会从好的方向去思考,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你都会用一种善意的目光来看待。可这也就注定……你同张万霖,永远都不会有结果。或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我的话,或许你会觉得……我刚愎自用,不够民主,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和他真正的差距,究竟体现在何方。”
陈煜说着,轻轻拍了拍陈沅的手,徐徐的站起了身,将目光移向了远方。他轻轻的舒了口气,开口道:“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就先出去了。你自己好生想想我说的话。”话音落下,陈煜昂首阔步,走出了正厅,只留下陈沅一人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出神。两个世界?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张万霖那高俊挺拔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那双温柔而多情的桃花眼,似乎仍旧诉说着对她的心意。陈沅不觉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无力的站起了身,向自己的房间内走去。
去往政府办公厅的车上,管家张博带着几分不解的问陈煜道:“老爷,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小姐,那张万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如此这般迂回曲折,难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想告诉沅沅,他的恶贯满盈,好让沅沅永远的离开这个男人。”陈煜低低的舒了口气,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心疼,“她的性子你也是了解的。虽然表面上看着温柔,可许多情绪,都被她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她对于张万霖用情至深,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我只怕若是贸然的告诉她,会再次将她那心上的伤口,毫无保留的打开,对她产生更坏的影响。”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眸,将身子靠在了车座的后背上,语音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与忧伤:“况且……我终究不能陪她一辈子。以后的路,还需要她自己去走。究竟同什么样的人为伍,也终究需要她自己,做出一个清晰的判断。这个过程,谁也替代不了……”陈煜缓缓地叹了口气,随即便再没有开口,只是将所有的担忧与不安,埋葬在了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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