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沅沅,生得真漂亮。”他伸手轻轻的将陈沅耳畔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眸中的笑意愈发温柔。陈沅只觉得被他看的再次脸红起来,忙抬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开口说道,“你不是说要去见客嘛?莫要让他人等着,还是快些走吧。”陈沅说着,已然从凳上站了起来,一面扬唇轻笑,一面兀自转身向外走去。张万霖看着小丫头那婷婷袅袅的身影,唇角不觉勾起,那眼眸中的笑容颇带着几分自得。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不过快走了两三步便跟上了她的步伐,伸手将少女那温软的小手,轻轻的执在掌中。
他带着她见过当地的几位故交,带着她看遍了舟山的大小风光,与她并肩走过这座小岛之上的大街小巷,也曾为了博美人一笑,在那月明星稀的晚上背她回家。或许真的是因为舟山地小,又相对孤立,大上海的那份风云诡谲,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此处的安宁与祥和。身在这里,陈沅似乎依然将一切犯难忧愁全都忘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最为简单的快乐。
“明日,便该带侬回去了。”是夜,张万霖轻轻拥着怀中的少女,语气微沉,对她开口道。“嗯。”陈沅轻轻点了点头,一双眼眸微微低垂,似乎带着几分怅然。张万霖听到她这闷闷不乐的一声低吟,倒是不觉愣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眸中带着几分惊诧,开口问询道:“怎么?不想回去啦?”
“万霖,等爹爹离开北洋政府,我们……就到这里来好不好?就像……就像东晋诗人陶潜,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我们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问,只要能同你、同爹爹永远在一处就好。”陈沅忽然抬起了头,宛如黑水晶一般的眼眸中,似乎是在闪烁着别样的情绪。她静静的看着张万霖,眼眸中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担忧。
张万霖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愣,他当然不可能放弃这半生打拼来的基业,陪着这个小姑娘做什么归隐山林的幻想。而令他更为惊讶的是,陈煜竟然有想要退出上海政界的想法吗?他一双浓眉不觉微微一动,开口问陈沅道:“依侬的意思,陈司长……是想退出政坛吗?”
“爹爹的事情,甚少让我过问。只是……只是他常说,北洋政府上层腐败无能,早已是人心涣散。如今各军阀割据一方,明面上还是一个统一的政府,实际早已经是各自为政。前有军阀,后有列强,在中华大地上不断蚕食,这个政治、这个国家,早已经不是爹爹心中的样子了。他之所以留下来,不过是为了想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努力,再去为它做点什么。可……风雨欲来,孤云何生?”
陈沅看着张万霖,眸中忽然带了几分悲戚。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之中忽然又浮现出了陈煜鬓角那偷偷长出的白发,不禁心中悲悯,语音也愈发显得柔和:“爹爹已然年迈,很多事情……怕也是有心无力。就像……就像上次运送那批药品到达港口,爹爹就算有心相助,却也没有一点余地。这样的政局,既然无法满足他心中的那份清明,又何必委身在这泥泞当中,终日自苦?”
陈沅看着张万霖,那双杏眸中,似乎闪烁起几分理想的光辉。因为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不久之前的一个傍晚,严华那极具感染力的话语。这个时局,父亲已然无力改变。那么……严大哥呢?他是不是真的有宛如他所描述的那般能力,去开创一个与现在不同的太平盛世?
张万霖同样也在看着陈沅,而他眼眸中的,却不是少女那几分沉郁,几分激昂的神情。他当然也在街头听到过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学生所做出的言论,无非是国将不国、列强横行、振兴中华等这样一些不切实际的口号罢了,所能鼓动的,也不过是些同样没有社会阅历、空有理想的一帮学生,哪里能成什么大的气候?从古至今,有多少什么运动、变法,又有几个能成功的?还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勾当?
张万霖想到此处,忽然又想到了漕帮与鸦片一事,也不知道齐林那小子的事体,究竟办得如何了。这次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因为只走漕运一家而带来的祸事。若是能如同他所言,早一点开辟出新的运输渠道,公司也不至于会面临着这样腹背受敌的局面。偏偏霍天洪非要扣着什么陈规旧约不放,老三又是个自命清高的人物,对于这些事情,根本不愿一碰,说着什么要把公司往正路上引。可多少年的黑底子,哪里是那么容易洗白的?
如此想着,他脸上的表情不觉微沉,那一双桃花眼中,也再次透出几分隐隐的霸道。他们不允许以其他方式运,那……他自己运,还不成吗?他就不相信,凭借着他张万霖张大帅的名头,还能被区区的漕帮给困死?他伴随着思路渐深,早已经忘记了身畔的陈沅。待他再回过头时,少女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翻过了身,阖眸睡去,均匀的呼吸慢慢的传入他的耳中。张万霖倒也没有深想,随手将她的身子纳入怀中,将床头的台灯熄灭。
黑暗之中的陈沅并没有睁开眼睛,却也并没有真正的睡着。她不明白,张万霖为什么不肯对她的问题做出回答。是他还眷恋着上海滩的无上繁华吗?陈沅的眉心微微的动了动,一声无声的叹息自她的心中慢慢传来。其实,他这样想,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毕竟,那是他半生打拼而来的基业,其间付出了多少努力和辛酸,远远不是她这样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深闺小姐所能感受得到的。
想到这儿,陈沅忽然又带着几分自责,自责自己没有站在他的角度上去考虑,只是任由着心意去追求着那个属于她理想之中的桃花源;也是在自责,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他,没有陪着他,一路走过那些风雨飘摇的艰苦岁月。如此这一番思量下来,陈沅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方才张万霖那句颇有深意的问话?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将脸埋在了他的怀中,慢慢的陷入了梦乡。
只要有他、有爹爹在,于她而言,就是家。
陈沅只自舟山回来不过几日,便得到了于梦竹要订婚的消息。看到报纸上的洪三与于梦竹赫然入目的巨幅照片,陈沅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既替于梦竹觉得开心,可心中却又不免对这个永鑫公司的小混混洪三带着几分担忧。他真的能照顾好梦竹,不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吗?
她慢慢的将手中的报纸放在了桌前,轻轻地叹了口气,报纸上,于梦竹那充满着甜蜜与喜悦的微笑,再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其实,她选择的是什么人、什么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能快乐就好。
陈沅如是想着,心中不觉多了几分释然。她自书桌前站起,款步来到妆台之前,将那匀面的胭脂打开,让雪白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红晕。坐了这大半日,她只觉得深思竟然带着几分倦怠,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夏日身上懒怠。陈沅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强迫自己将有些疲惫的精神打起,今日早约了张万霖吃饭,断然是没有已病容见面的道理的。
她带着几分欣喜的点了浓妆,虽距离约定的时间还颇有一段距离,可她仍旧提早自家中出门。明明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可每次要见到他的时候,陈沅仍旧会忍不住的脸红心跳。左心房的心脏似乎如同乱撞的小鹿一般,轻轻叩想着她的神经。这一连几日来,张万霖都忙得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永鑫公司又出了什么事体。好容易能见他一面,她实在……不想让他等着。
西餐厅内,陈沅静静的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前,听着悬挂在不远处的钟摆,滴滴答答作响的声音,一双好看的杏眸却从未自窗外离开,那明星荧荧的眼眸中,满含着期待的神色。可是,路口的人流涌动,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她的眼前流逝,偶尔虽也会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的尖锐响声,却并没有她熟悉的那辆车,缓缓地停在餐厅的门前。
百无聊赖之中,陈沅取出了随身的书本来看。那沾染着墨香的书卷被她执在掌中,洁白的纸张上,黑色的汉字却恍若一个个悦动的音符一般,在她的眼前时近时远。时光似乎过得分外的匆忙,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下来的夜幕,伴随着逐渐减少的人群,笼罩着上海那有些静谧的夜晚。当陈沅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对面墙上的挂钟,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一定……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才让他难以抽身前来的。”陈沅看着空空荡荡的街景,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这样久的时间。她缓缓的垂下了头,轻轻的呢喃着,似在为他开脱,似在安慰着自己。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卷放回贴身的包里,随即慢慢站起了身,带着几分失落的离开了西餐厅。
若是他来,一早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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