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对台戏设在了发布会的三日之后,陈煜因为忙于公务,便婉拒了两头送来的戏票,只将露伶春的戏票留了一张给陈沅。陈沅本有心拉着于梦竹与杜美慧同去,奈何两人一来都不算是爱听京戏的主儿,二来呢……于梦竹几日前在写生的途中遇到了劫匪,于杭兴难免有些担忧,自然是不肯让她随意出门。这一来二去的,最后前往戏楼捧场的,竟只剩了陈沅一个。
陈沅本已经算是提前到了场内,可仍旧被戏院门前那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了好半晌,才成功进入了戏院之中。方一入内,闯入眼眸中的已然不是那古色古香的戏楼和巨幅的露伶春海报,而是一排又一排荷枪实弹的警察。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方才要去细想这究竟是哪般缘故,忽然又回忆起几日前在薛记旗袍店的所见所闻,心头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她不由得牵起了唇角,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讽刺。
陈沅在门口站了片刻,见几位跑堂的小哥早已是忙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怕也无暇来顾及她,正想要自己上到二楼去寻找包厢的时候,却被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喊住:“陈小姐!”陈沅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一名黑衣短打的青年男子正笑着向她走来。陈沅只觉得这男子颇为面熟,思忖了片刻,方才想到,原来是那日自新世界送她回家的永鑫弟子。
“陈小姐,大帅命我来这儿接您上去。您这边请。”那男子微微一笑,一面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的表情中满是恭敬。陈沅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却又觉得心上一暖,似乎泛起了几分甜蜜。她微微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有劳了。”“陈小姐客气。”那青年人说着,一面为陈沅引着路,一面已然抬起了手臂,为她挡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陈沅见状,忙微微颔首,柔声而道:
“谢谢。”“陈小姐原不用这么客气的。”那青年人微微一笑,目光再次看向陈沅,似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手上的动作却愈发卖力。陈沅这才抬起了头,直视着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他的面容生的煞是清秀,若非这一袭永鑫打手的装束,陈沅只怕会将他当作学校的学生。
“几次承蒙小哥相助,却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实在是失了礼数。陈沅在此,请教小哥姓名。”她一面走着,一面轻轻一笑,一双灵动的眼眸微微眨动着,看向身旁的青年。那青年人似乎对陈沅的问话颇有些诧异,停顿了好半晌,方才说道:“小的姓刘,单名一个湘字,陈小姐叫我阿湘就好。”“好。”陈沅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中已然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张万霖。他正目视着台下来来往往的众人,一双桃花眼低垂,似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沅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心头却不觉起了几分玩心。她微微摆了摆手,阻止了刘湘准备上前去汇报的动作,另一边慢慢地将脚步放轻,缓缓地绕到了张万霖的身后。她本就体态轻盈,加之这戏院之中人声鼎沸,煞是杂乱,张万霖虽警觉过人,一时间却也没察觉到陈沅的靠近,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的唇角不由得勾起,正欲回头看时,眼眸却忽然被一双微凉的小手蒙上。陈沅那纤细温软的小手落在他的面颊之上,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眸。身后的少女似乎是在发笑,以至于面前的双手都在不住地轻轻颤动着。张万霖亦不禁轻笑一声,反手将她的手一握,随即向下微一用力,便摆脱了少女的覆盖。他将少女的一双素手执在掌中,竟恍若一块儿微微发凉的美玉。
陈沅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内,只得自他身后缓缓绕至他面前。哪成想少女的脚步还没站定,张万霖却忽然一收手臂,便将陈沅的整个身子拉倒了他的怀中。待陈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坐在了他腿上。她瞬间脸上一烫,正要起身的时候,张万霖已然拉住了她的手,开口道:“侬手怎么这样凉?”
他话音落下,掌心不禁微微收紧,将陈沅的一双小手紧紧地包裹在其中,那宽大而略带薄茧的掌心传来一阵温热,似乎顺着她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口。陈沅只觉心上一暖,正想要开口去答,却忽然听得楼下一片喧哗之声,原来是警察局局长徐国良到了。这一阵喊声才唤回了陈沅那早已经飘到物外的思绪,瞬间明白了两人究竟身处何方。她赶忙垂下了头,低声道:
“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又这般胡闹,还不敢快放我下来。”她说着,兀自将手从张万霖的掌心中脱了出来,伸手微微推了推他的肩,似想要将他推开。张万霖倒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兀自松了手,仍凭她自自己怀中离去,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陈沅的目光落到了戏院内悬挂着的露伶春的海报之上。画上的女子盛装艳抹,手持长缨,头戴顶戴,颇有些梁红玉的神采。
“壮志凌云贯长虹,士气昂扬神鬼惊。羯鼓三挝山摇动,横扫辽金数万兵。”陈沅的语音微微沉下,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眸中似乎充满了艳羡与赞美。她微微坐直了身子,一面轻念着《战金山》的戏词,待话音落下,方才轻轻感叹道,“露先生这番妆容,却也不负梁红玉之英武。”她垂眸一笑,笑容中却颇带着几分复杂。而坐在一旁的张万霖听到她的话,确是不由得一怔,转过头去看她时,脸上的笑容似有惊讶:
“侬这个小丫头,竟然也懂得京戏?你们现在这些学生,不都爱看那些个洋鬼子搞得什么电影嘛?”“那不一样。”陈沅轻轻一笑,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张万霖。她仍旧如同初见那般,将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根长辫子,额前的碎发垂在脸侧,愈发显得清纯而干净。但见少女眸光闪烁,似乎颇带着几分高昂的兴致,张万霖一时也来了兴趣,凑上前去,沉声问她道:
“那侬倒是说说,这千百篇剧目,侬最喜欢哪一个?”他一双桃花眼深不见底,黑色的瞳仁恍若明亮的黑水晶,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看着陈沅。陈沅微微愣了一下,那温柔的杏眸微微低垂,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可只是片刻,少女便忽然又抬起了头,她慢慢的开口,一句悠扬婉转的戏腔却清晰的传入了张万霖的耳中: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少女那婉转的唱腔缓缓而来,一双好看的杏眸此刻正含情脉脉的看着坐在身旁的张万霖。那眸上的一双笼烟眉似蹙非蹙,却愈发显得几分温柔、几分深情。张万霖看着面前的少女,却忽然觉得一阵语塞。少女那澄澈见底的眼眸中,充满的是对于未来的渴望和深情,那颗年轻的心中所想所愿,从来都不是欢好一时的良宵,而是相依相伴的余生。她只怕早已把自己当做了霸王项羽,而她……是他的虞姬。
陈沅此刻仍然在看着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萌生起几分担忧与恐惧。她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猛然将头垂了下去,那落在桌前的手亦缓缓滑下,一双贝齿轻轻咬着淡粉色的唇瓣,似带着几分不安。或许是那两道目光突然的消失,让坐在对面的张万霖猛然间醒悟过来,眼见得她手尚未收回,忙迅速抬起手臂,再次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他似想要说些什么,锣鼓之声却也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台下一种配戏的角儿已然粉墨登场,在人群的喝彩声中拉开了本次双春会的大幕。陈沅的目光自然也被台上的声音吸引了去,明明是个素来爱戏之人,今日却忽然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陈沅的脑海中此刻仍旧回忆着方才那阵没由来的心慌,她不知道张万霖的沉默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份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此刻的戏台之上,一名手执长枪的男子正把那花枪耍的虎虎生风,煞是好看,长枪迎空而起,在戏台之上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之后又稳稳的落在了那名红衣男子的身上。瞧得出来,此人的手上是颇有一番功夫的。伴随着那极致精妙好看的一段长枪表演,很快便将众人的情感牵连到了高潮之中。场内皆是雷动一般的掌声,坐在一旁的张万霖更是早已激动地松开了陈沅的手,用力的拍着巴掌,大声赞叹道:
“好!”
陈沅当然也在看着那使长枪的男子,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伴随着众人的喝彩声,她慢慢的抬起了手,轻轻鼓掌以示赞许。她的掌心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温度,那方才透着几分微凉的小手,似乎已经在这人声鼎沸之中被暖热。而陈沅此刻,却仍旧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徐徐的从戏台之上收了回来,正有些散漫的看向四方时,恍然间,对面戏楼上的一个梁柱的后方,三个打扮各异的男子与他们正面而立,一名男子手里的手枪缓缓抬起,瞄准的,正是坐在她身畔的张万霖。
陈沅的脑子刹那间已然是一片空白,她猛然间站起了身,似想要护在张万霖身前。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戏台之下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陈沅猛然一怔,顺势回过了头,只见方才还在那名红衣男子手中的那把长缨枪,此刻已经赫然插在了徐国良的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那身警察制服。陈沅只觉身子自然僵硬在了原地,整个人的脸色不由得一片惨白,戏院内早已是一片慌乱,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不绝于耳,方才还络绎不绝的人流,此刻已一股脑的向门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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