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只一晃,眼前画面又是摇身一变,陡然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房间——这是重建之后的巫女庙。苏雪衣又愣了一下,却又发现这巫女庙和她方才见到的有些许不同。
苏雪衣皱了皱眉。她原本以为自己进入的是花妖的记忆,但花妖十五年前就已经葬身火海,这个时间点显然不可能还出现在这里。
七百年前的事,莫非真的还有除了青丘桃花妖以外的知情者?
这记忆的主人一言不发,丝毫不给苏雪衣猜到身份的机会。苏雪衣只能顺着这个甚至连性别都不知道的人的视角仰起头,抬眸望向面前的那尊巫女像。
那一瞬间,苏雪衣心头大震,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
——巫女像的脸,同她生前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嘈杂的人声纷纷攘攘涌入耳中,仿佛雨声由远至近,从模糊不清到近在咫尺,震得苏雪衣双耳欲聋。摔倒之后的痛觉姗姗来迟地同步到她的身上,外头仍是“走水啦”的不断呼喊,人群恐慌的尖叫与骚乱从她身侧呼啸而过,苏雪衣用力睁了一下眼,才发现她回到了现实。
七百年前的旧事带着厚厚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糊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玉龙角带她经历了无数个时间段,但在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瞬,苏雪衣好似一场大梦初醒,神思还有些许恍惚。
她拍了拍脸,强迫着自己清醒过来,而后逆着人流翻身爬上了墙,打算看看火势是从哪里开始烧起来的。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落脚的那片客栈正淹在火海里。
苏雪衣:“……”
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苏雪衣直觉是有魔作乱,但如今她是肉体凡胎,没法靠着鼻子八百里外便闻到魔气和妖气,只好加紧脚步往客栈跑。客栈外已是浓烟滚滚,苏雪衣一闻到那刺鼻的烟味,差点又在大路中间跪下来。但好歹也是经历过几次大火的人,她捂住鼻子克制着不适感,硬是冲进了客栈里。
进了客栈,才感觉到客栈内有魔气。火势似乎是从一楼烧起来的,大厅里的东西已然烧得差不多了,客栈的老板被几根砸下来的横梁困在收银台的角落里,正抱着头瑟瑟发抖。
苏雪衣拔出伞一挥,几阵大风便将那几根横梁卷起丢了出去。她拉住客栈老板的手将人从角落里拽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一股劲风从侧面袭来,苏雪衣只好一甩手将老板从门口丢了出去,另一只手将伞脱手掷出,白绢红梅花的油纸伞一撑开,旋风般旋转着飞出去,挡住了来者不善的一击。
苏雪衣随即旋身往前一跳,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伞。一根横木訇然砸在她原本的位置上,苏雪衣险险落地,定睛一看,魔物金发碧眼雪白皮肤,俨然是个鲛人。他似是被魔气折磨得发了狂,并没有战斗意识,只是无差别地攻击所有活物,现在一击不中,也只是在原地茫然地徘徊了两圈,捂着脑袋痛苦嚎叫。
苏雪衣看了一眼,便判断出他应该是入魔不深,尚且有救。然而刚试图靠近,鲛人感应到附近有人,又嗷嗷叫着朝苏雪衣冲过来,和她扭打起来。
苏雪衣赤足踩在被火焰烧得滚烫的地板上,呼吸在热浪中渐渐急促。
鲛人的进攻没有章法,在并不空旷的客栈里乱打一气,本就岌岌可危的客栈更加雪上加霜,而苏雪衣顾忌着周围的火焰,打得畏手畏脚,怎么也用不出全力。一个侧身闪避之间,角落里的火星不知何时溅上了她的裙角,裙摆顿时有火苗腾起,苏雪衣如临大敌地跳开,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附骨之蛆似的火,心底越来越慌乱,方才在玉龙角记忆中的幻觉又纷至沓来,好似噩梦在面前重演。
屋顶轰隆作响,支撑房屋的栋梁被烧断了,客栈终于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塌了。而魔化鲛人又不知死活地扑到她脸上,双手死死抓着苏雪衣横挡在面前的伞与她僵持。
避无可避。
苏雪衣放弃治疗地想,娘的,她这还没重生多久,难道又要死了?
千钧一发之际,木板碎裂的撞击声骤然响起,刀光闪过,窗户猛然被人破开,一道如电的身影卷着飓风而来。苏雪衣甚至来不及反应,只看见鲛人男子似乎被什么人抓住丢出了客栈门,目光里便只剩了一个高大的影子,以及绣在纯白长袍上的雪青色桃叶纹。她本能地吸了吸鼻子,人类并不灵敏的嗅觉只让她嗅到了一阵清浅的棠梨果香,带着冬至初雪的冷冽,并不过分甜腻。
那人又一手抓住苏雪衣,力气极大,苏雪衣痛得直皱眉,正以为对方要像丢鲛人一样把她丢出客栈去,却忽然觉得腰上一热,随后身子便轻飘飘地被搂到了半空中。
这人还挺懂怜香惜玉。
看力气和身形,都像是个男子。苏雪衣看了一眼那只放在她腰上的手,正想打趣此人搂腰吃了自己豆腐这件事,一抬头却瞥见他云雾般鬓发遮掩下露出的刀削斧凿似的侧脸,眼珠子是雾蒙蒙的灰色,眼尾下一点不深不浅的泪痣。
苏雪衣的呼吸骤然停了。
她的手一松,油纸伞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叫舔舐上来的火焰烧了个干净。
十二年过去,风无痕的容貌相比从前变了许多,五官里最后一点少年稚气早已褪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只有风霜年岁里淬过的棱角分明。但仅凭着一方侧脸上那令人过目不忘的灰色眼眸和一点美人痣,她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时间恍似在不觉间变慢了,每分每秒都仿佛陷进了泥沼里寸步难行,甚至他们其实早已跳出客栈落在了外头,苏雪衣仍然毫无察觉。
风无痕的力气很大,右手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却迟迟没有其他动作。他们离得很近,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阳光从风无痕的身后落下来,他的脸隐在光线暗处,神情晦暗难辨,唯独一双眼血丝遍布,仿佛藏了太多太久的东西。
多到似乎下一秒,那双眼睛里就会不堪负重地流出泪来。
然而这到底是种虚无缥缈的幻觉,他前世没有落泪,今生也没有。
而前世他们离得这样近的时候,是风无痕的另一只手拿起匕首,刺进了她的心口。
苏雪衣如梦初醒,猛地推开了他,惊疑不定地想: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她?
倘若有,现在应该已经冲上来一剑捅死她才对。
可倘若没有,为什么一直盯着她?
风无痕看起来更加奇怪,他方才明明是紧紧地抓着苏雪衣,却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推了出去,没有做半点的反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双灰琉璃似的眼睛沉沉地盯着苏雪衣,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但就是让苏雪衣有一种他在隐忍什么的感觉。
风无痕的目光微微一转,停留在她的肩上。
苏雪衣低头一看,才见到右肩被捏出了一片红印子,映在轻薄的白衣里,像白雪堆里染了红的血,颇有些触目惊心。
想来九娘这具身体的体质同她本身不太一样,皮肤太娇嫩,若换了她自己原本的身体,这么捏一下应当是不痛不痒的,现在皮肤竟然硬是被掐红了。
更诡异的是,这么被风无痕盯着,苏雪衣竟然油然生出一种不自在来,将肩膀处的衣服往上拉了拉,还没细想,便听见旁边嗷的一声怪嚎,刚才被风无痕丢出客栈的那只鲛人又不长眼地扑上来了。
风无痕头都懒得扭一下,剑鞘朝侧面一横,只听见砰的一声脆响,鲛人的脸便在剑鞘上撞了个变形。
苏雪衣:“……”
画面太过滑稽,倘若不是此情此景她可能有生命危险,她必定会笑出声来。
还没等鲛人反应过来,风无痕手中的剑鞘轻飘飘地绕了一圈,啪一下便敲在鲛人男子的后颈,轻轻松松便把人敲晕了,随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不知名的瓶子。那瓶子和用来捕捉和收纳魔物的魔瓶看上去十分相似,但又有几分轻微的不同,风无痕把瓶子放在手中,而后在半空中画了个苏雪衣看不明白的符咒,将那虚空画出来的符贴在鲛人身上。
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鲛人身上的魔气竟然一点点地被吸进了那瓶子里。
十二年前无可解的魔气,现在竟然已经可以这么简单地驱除,人类的进步不得不让苏雪衣称奇。
官府的人姗姗来迟地救火,但到底是晚了,泼水泼了半天,火总算是扑灭了,客栈也轰隆一声塌房了。客栈老板哭丧着脸坐在一旁,掰着指头算自己亏了多少钱。
所幸没有伤亡。
那几队官兵自知救援来迟,唯唯诺诺地排成一队到风无痕面前请罪:“国师大人恕罪!”
苏雪衣正悄悄准备趁着风无痕画符的功夫脚底抹油,闻言差点一个平地摔趴在地上。
风无痕什么时候成了国师?
他和小皇帝不是不对付吗!
风无痕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高冷样,看了领头的人一眼,对方便心领神会地滚了。苏雪衣反应很快,逐渐明白过来——这些年大陆上没有魔气出现,御灵会的权力自然也被削弱了,散布在人界各处的分部少了许多,职能也不再像十多年前一般广泛了。如今管辖地方的机构是皇室独立设置的,御灵会已经不是“官府”的代名词了。而风无痕身为宫中国师,这几年混得似乎很好,手下两个小家伙能随意出入皇宫拿着令牌狐假虎威不说,官府的人也都听他的管束。
一想到胡继生和姜明,苏雪衣的头更痛了。
她万万没想到风无痕会出现在胥州,前几天那两个小道士还写信给他们的主子报告任务,风无痕应该赶回洇华才对!
难道真就那么巧,他刚好路过胥州顺便救了把火?
当真是邪门极了。
苏雪衣正这样想着,就看见风无痕又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这样干巴巴地对峙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趁着他似乎没发现自己的身份先下手为强,于是立马开了口:“国……师大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风无痕一时没开口,只是在苏雪衣说话的一瞬间,眉头轻微皱了一下。
仿佛没适应那个称呼似的。
但那一皱眉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在眉心点起了些微的褶子,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快得让人以为那只是种一闪而逝的错觉。
“没什么。”片刻后,风无痕淡淡地开了口,“你很像我的一个……”
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故人。”
苏雪衣合理怀疑他其实是想说仇人。
她干笑了一声,又道:“所以,我可以走了?”
风无痕:“不可以。”
苏雪衣:“??”
风无痕沉默无言地朝地面上看了一眼。
苏雪衣也低头看了一眼。
她藏在衣服里那装着玉龙角碎片的锦囊不知何时掉了出来,玉龙角碎片翠绿色的光透过锦囊口时隐时现,仿佛在嘲笑她。
苏雪衣:“……”
苏雪衣:“我说这是我捡到的,你信吗?”
风无痕瘫着一张脸看她。
幸好那被打晕了晾在一边的鲛人此时恰好悠悠转醒,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鲛人男子一双澄蓝色的眼睛写满了茫然,在地上呆坐了半天,才问道:“我怎么在这?”
客栈老板哭丧着脸回答他:“你刚才到小店的厨房一通乱砸,导致厨房走了水,把整家店都烧干净了。”
鲛人男子:“……”
他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好像想道歉,随后歉意又迅速被极度的恐慌盖过,愣了半天,砰的一下对着风无痕跪下了。
风无痕:“……”
鲛人男子绿着脸想磕头,被风无痕一手拦住,两只手卡在风无痕的臂弯里,头还倔强地低着,大声道:“求风国师救救我们!”
苏雪衣略一蹙眉。
他刚才还昏迷着,断不可能从对话里听出风无痕的身份,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本就是有预谋地来找风无痕的。并且好巧不巧的是,他是鲛族的人。
如今有一半下落不明的明珠泪,正是鲛族的圣物。
风无痕看上去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皱着眉问:“鲛人族出了什么事?”
“鲛姬失踪之后,北海祸乱频发,海底震动,引发了好几次海啸……”鲛人男子悲痛道,“许多人丧生在海啸之中,我们不得不迁居到近海的沙滩上,可是最近不断有族人魔化,我们不得已,才派人来人界寻求帮助,然而去人界的族人们至今还是杳无音讯……”
说到此处,已是如鲠在喉,再无法发出一个多余的音节了。
这的确有些不同寻常。根据苏雪衣前些日子对大陆现今形势的了解和判断,即使风无痕已经找到了能够祛除魔气的办法,但这法子一定有它自己的限制,又或者是很难一次性大批量地使用。而像鲛族这样大规模又毫无理由的魔化,在这风平浪静的十二年里几乎从未出现过,就像暴雨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所有人都应对得措手不及。
阳光十分不是时候地被阴云遮蔽,苏雪衣从密布的云层里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似乎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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