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衣上一次登上醉莲池,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流云巷的历史其实远不止世人所知。二十多年前,是苏雪衣在偷下人界时一手组建了它。
最开始时只是收容了一批无家可归的人族女子和想要在人界生活的灵族女子,教她们化妆与才艺,让她们能够在人界立足。那时候两界还没有统一,苏雪衣还煞费苦心地用青丘的灵术画皮替那些灵族姑娘们掩盖了妖形,让她们看上去与人类无异。但流云巷当时在洇华并不出名,也挣不到几个钱,全靠苏雪衣用自己的零花钱来补贴、养着那些住在流云巷里的姑娘,帮她们谋一条出路。
流云巷真正大火、为世人所知,是在十余年前,在空桑玉屏风住了太久以至于闲得胃疼的苏雪衣突发奇想,亲自下流云巷打算体验一下人界的风土人情。
随后一舞动京城,倾了满城公子心。
其实苏雪衣压根没有商人的头脑,当年流云巷的基础完全是靠她这个败家子花钱一点点垒起来的,初衷也仅仅是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姑娘们有一个容身之处。后来人气高了,连官办的教坊都来这里挑人,于是越来越多穷人家愿意将自家的女儿送进流云巷,纵然不能被选中入宫在国宴上献艺、飞上枝头,好歹也管吃管住,能够学会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流云巷前几年一直在做亏本买卖,没倒闭纯粹是因为她有钱。
毕竟当年是青丘帝姬。
醉莲池里的烛光逐层点亮,红纱帷幔缓缓降下,观众席上已有人发出惊呼。女子的身形影影绰绰出现在层层掩映的红纱之后,撑着一把伞,比宫廷画师笔下的白雪红梅还要多几分意境。
苏雪衣却在此时突然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她实在太过熟悉,苏雪衣立刻反应过来,一弹指,一点微小的光束便冲着控制红帷的机关打去。只听噼啪一声轻微脆响,原本将要拉开的帷幔顿时卡了壳,停在原处不动了。
负责醉莲池演出事宜的侍女们一下子都懵了。
红帷迟迟不开,观众席上的人都觉奇怪,开始议论纷纷。魏大娘见状不妙,立刻一溜烟冲到后台,急得破口大骂:“你们这帮饭桶怎么做事的?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
领头的侍女吓得一脑门冷汗,唯唯诺诺道:“登台前半个时辰还检查过了,明明……明明没有问题的呀!”
魏大娘汗如雨下。上个月九娘就已经放了老板们一回鸽子,引起众人不满,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家大势大的贵公子,这回要是再出问题,流云巷非得被砸招牌不可。她虽说不是真正的老板娘,但作为管事人在流云巷待了这些年,要是出了事,上面那位第一个要料理的就是她!
而红帷内的人已经动了。
她像是完全没发现出了什么问题似的,自顾自地舞了起来,幕后的琴师们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开始伴乐。隔着红纱,里面的人变得不那么真切,剪影却越发能凸显出肢体曲线与衣袖翻飞时的美感,贵公子们大都没看过这样的新鲜,一时间都啧啧称奇。
只有苏雪衣知道,红帷隔开了两个世界。
红帷之外歌舞升平,红帷之内却是杀机四伏。
苏雪衣举着伞与一团黑影在这方狭窄的空间里抵死缠斗,一场搏杀异常激烈。那黑影已经凝聚成形,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女子的体态,只是尚未化形完全,下半身还是一团游动的虚无黑雾。
这是一只魔化的怨灵。
魔灵没有影子,她在红帷之内下了结界,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也看不到这团黑影的存在,从外面看,仿佛她在红帷之中旋转起舞。
魔灵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尖啸,冲天的魔气瞬间爆发出来,怨念之深重连苏雪衣都感觉到了毛骨悚然。它的十只手指陡然变长,仿佛突然长了几截锋利无比的指甲,刀刃一般直指苏雪衣。苏雪衣翻身跃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落地便是一转身,油纸伞一撑,恰好格住了魔灵的指刃。
她这一串动作流畅且连贯,生生把生死搏斗打成了一场华丽的舞蹈,观众席又是一片起哄叫好。
然而苏雪衣却是越打越心惊。
她先前早知道这不会是一只普通的魔灵,但其魔气之强却还是出乎她的意料。魔灵的强弱程度与其吞噬的欲念和生前实力都有关系,这样强悍的魔气,生前的实力恐怕不比她前世弱几分。而她现在困于人身,实力大减,竟被它压制得节节败退。
幕后的琴声与琵琶应景般催得越来越急切,隐隐有种十面埋伏的架势,魔灵的攻势也愈加猛烈,苏雪衣一时不慎被锋利的指刃划了一下,身上顿现几道殷红血痕,渐渐难以招架。她撑开伞将身周防得滴水不漏,却知道这把伞到底只是一把普通的油纸伞,纵然已经被她施了灵力,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魔灵却突然学聪明了似的,意识到短时间内难以攻克防线,便转变了攻势,去攻击红帷之内的结界!
如若就这样将它放了出去,流云巷会大乱不说,以它的怨气之深重,指不定会狗急跳墙胡乱杀人。万般无奈之下,苏雪衣唯有调动灵力到结界之上,试图加固结界。
魔灵却是虚晃一枪,趁着苏雪衣的精力分散到了结界上时,它已经转头又一次冲向了苏雪衣,十指灵巧如剑,直刺向她的喉咙。
此时她加在油纸伞上的灵力被调入结界中,纵然举伞格挡,脆弱不堪的油纸伞面也会被魔灵锋利的十指瞬间绞成碎片。
形势危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绿光自苏雪衣的胸口斜斜飞出。魔灵的手距离苏雪衣的脸仅有一寸,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格挡住了一般,再也不能前进分毫。它发出愤怒的尖叫,魔气猛然暴涨,却无济于事,反而被那道无形的屏障反弹了回去。
砰的一声,被反弹的魔灵撞在结界之上,摇摇欲坠的结界终于不堪这巨大魔气的重负,在无声之中碎裂了。受到冲击力的红帷难以为继,机关上的连接纷纷断裂,赤红的软纱轻轻飘落入水面,露出莲台上白衣如雪的女子。
琴声止息,歌舞落幕。
观众席静默了片刻,掌声如雷。
魔灵不知所踪。
意识到这一点的苏雪衣甚至忘记了谢幕,提起伞便沉着脸匆匆下了台,直奔流云巷内,一边跑一边找了个眼熟的侍女吩咐:“去城东寒楼找一位姓胡的和一位姓姜的小公子,就说我有急事,快去!”
身后却有人道:“九姑娘,不必去了。”
苏雪衣一愣,回头一看,两个面如冠玉的玄衣少年整整齐齐站在身后。胡继生手中的剑甚至还未收入鞘中,被他握在手中抱拳行了个礼:“抱歉,我们来迟了,不过魔灵已经收服了。”
这两个人会出现在这里,确实让苏雪衣有些意外,并且他们出手之及时,简直就像是一早就知道她这里出了状况似的。然而醉莲池的宾客名单中并没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又是如何得知她出了状况的?
而且既然一早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援救她这个“弱女子”?
姜明丝毫没发现她的疑虑,得意洋洋地举起了手中的青玉瓶子,只见瓶中血色翻涌,将瓶身的青绿色搅得一片酱紫浑浊。“自从监测到魔气,我们一直关注流云巷的动向,一直埋伏在附近,今天总算是逮到它了。怎么样?还算及时吧?”
胡继生眉头紧蹙:“魔气深重。京城里的三条人命,应该就是它所为。”
苏雪衣却总觉得这魔灵来得蹊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中似乎还差了一环,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才对两人说:“我们得去见一个人。”
说罢,她拉住身边的侍女问:“红药姑娘的房间在哪边?”
流云巷中的房间都集中在楼上,楼层也都不高,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们就已经到了红药的屋前。红药屋内静无人声,房门紧闭,姜明拧了拧门把,没拧动,这才发现房门已经被反锁了,用外力竟是完全打不开。
姜明急道:“怎么办?”
苏雪衣脸色一沉,对两人道:“让开。”
然后她气沉丹田——
一脚把门直接强行踹开了。
两个少年被这种强闯他人房间的行径惊呆了。苏雪衣一脚踏进房间,见两个人还在瞠目结舌,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进来?看看人怎么样了!”
红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昏迷还是死了。胡继生连忙上去探脉搏和鼻息,半晌松了口气:“没死,还有气,应该是昏过去了。”
他从随身的小包裹里翻出一小片草叶,塞进了红药的口中,不多时人便醒了过来。这姑娘睁开眼的第一反应便是尖叫一声,把两个少年齐齐吓了一跳:“别杀我!”
“没事的,这里没有人要杀你。”胡继生温声安慰,“已经安全了。”
红药半疯半癫地喃喃自语:“不要杀我,我不许愿了,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杀我……”
苏雪衣拨开两个人坐到床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红药的手心,说道:“还认得我么?”
一点灵力渗入,红药终于清醒了两分,看清苏雪衣的脸,似乎有些茫然:“你还活着?”
下一刻,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惊喜来,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的双臂,模样惊恐万分:“对不起妹妹,我不是故意拿你的东西的,我不是故意的……妹妹救我,救救我啊!”
苏雪衣的心像是石头做的,不轻不重地拍掉了她的手,慢悠悠道:“说清楚一点。”
红药坐在床上喘息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平复了情绪,深吸了口气,声线颤抖着开了口:“我……拿了妹妹的簪子,那簪子里有个东西,它说,它说……可以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苏雪衣:“于是你许愿,代替我?”
红药的身体一颤。
其实从遇到魔灵开始,苏雪衣就已经有所猜测。魔灵在今日出现,又这样不偏不倚,恰好是在她的演出上、冲着她而来,不像是桩巧合。倘若今日醉莲池出了事故,即便九娘不命丧于此,也免不了丢掉花魁的头衔;届时花魁洗牌重选,最有潜力的人选无疑会是红药。
“我知道我不该拿它,我只是一时、一时鬼迷心窍……”红药抖得像寒风里的落叶,发髻散乱,早就没有了半分流云巷舞姬妩媚优雅的模样。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却又近乎疯狂地抓住了苏雪衣的衣袖,乞求道,“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被杀……我想扔掉它,可是扔不掉,那东西缠着我,它要我的命来换,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救救我!”
她的情绪近乎崩溃,胡言乱语了一通,终于因为过分的恐惧哭了出来。苏雪衣轻轻在她面前一挥手,一股无形的淡香从两个少年的鼻尖上扫过,红药便又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睡吧。”苏雪衣道。
红药的话像整个谜题里最关键的钥匙,终于补上了那缺失的一环,此前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被串联起来,形成一条环环相扣的线。至此,她才终于完全明白了整件事。
“我找到了!”姜明不知何时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了一通,从乱七八糟的首饰妆奁里找出了一只蓝宝石的桃花簪子,拿过来递给两人看,“探灵仪有反应,这东西上面有魔气,应该就是魔灵的载体了。”
魂魄在世上难以保存,如果不进入轮回或是被保存在某个载体之内,很快就会在阳间消散,也就是俗称的魂飞魄散。而能够保存魂魄的载体,大都是某种有灵气的宝石玉石,不论是人还是妖的魂魄,寄存在内便能得到安养,不会消散,也不会轮回转世。
苏雪衣接过那只簪子。蓝宝石的花蕊流转着淡蓝色的光辉,除了覆盖在外的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气,还蕴含着一缕若有若无、轻微至极的灵力。
“果然是你。”苏雪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难怪屏灵障会被破坏。实力强大至此,区区屏灵障当然是拦不住的。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不明白向来连天塌了都还是一副懒懒散散满不在乎的模样的苏雪衣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苏雪衣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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