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同伤
“寒暑一线”冬夏两分,一如既往的怪异。凤栖梧散着头,站在寒泉边,垂眼看满地的绷带,上面星星点点的血迹,暗红色,好似雪地里的红梅。
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血,凤栖梧简直是含着执念在看那些红色。一连两次,他因为一个不可能伤他的人而受伤,前次在胸口上,好了,这次在心口上,好不了了。
抬手观赏上面的串串燎泡,他嘲讽一笑,十指连心,真的好不了了……
背后的美婢拨开他的头发,小心翼翼挑开斜扎背部的绷带,黏腻的烧伤膏和血液混在一起,边缘处结成块儿,她用匕首分开粘黏血肉,一点红唇呼出丝丝气流,生怕弄痛他,好不易所有绷带落下,一枚吻柔情蜜意地贴上那药血斑斑的肩背。
“大人这是何苦?烧伤最好别沾水,要溃脓的。”
凤栖梧这才发现这里有两个人似的,淡淡一笑,瞧着水中央一个薄纱覆体的女子,葱绿的抹胸遮不住饱满雪脯,两胸之间一朵赤色莲印,极其妖娆。凤栖梧冲她勾勾手指,道:“你上来,水被你弄污了,谁沾了都要溃。”
女子袅袅娜娜地游到他脚下,趴在岸沿上笑得银铃儿一样:“大人真会开玩笑,奴家是正经人,不脏。”
“谁让你们来的?叫过来,赏一顿嘴巴子。”凤栖梧扬扬眉尾:“穿上衣服,滚出去。”
说滚出去,两个女子真傻兮兮地滚着出去了,后面那个还风情万种地娇声道:“大人,我叫朱莲,不是株连九族的那个株连,乃佛下红莲,渡人苦厄的。”
凤栖梧如若未闻,深吸一口气,跳进寒泉,沉入水底。
林木之下,泉流无声,水光微蓝,倒映天光云影。凤谨垂首立于泉边,见凤栖梧屏息于寒泉之中,四肢舒展,容颜沉静,发丝柔缓流荡,伤口上的血丝随水扩散。鸟儿于上空飞过,翅膀扑棱之声清晰可闻,抖落几蓬鸟羽翩然飘坠。
“你很难过。”凤谨兀自比划着:“在我印象里,你只有两次如此难过,一次是白墨渊腰斩,一次是景帝驾崩。”
水下的人双目猝然睁开,吐出一串气泡,浮出水面冰冷笑道:“活该你是个哑巴!”与此同时,轻飘的羽毛改变轨迹咻咻划过,钉进凤谨身后的树干里,凤栖梧毫无愧色地靠在岸边青石上,睡着了似的,脸上很快凝出一片霜白,唇色冻得发暗,整个人被冰封了似的,悲伤而邪气。
“墨渊是良朋,陛下是伯乐,皆于凤某有知遇之恩。”
凤谨面无表情地摸着颈侧,那里有一线痛感,肯定被飞速划过的气流灼伤了。良久,他问:“那被你关起来的是你什么,也配你这般?方才你看见了,像他那样的多得是,不稀罕,你喜欢,我找一百个来都容易。振作起来吧,你的属下们都很担心你。”
振作?凤栖梧摇摇头,他哪里到了要振作的地步,他只是有点……失望罢了。原本低声下气说喜欢的人到头来只是因为不得已,那些温柔,那些激烈,都是故意为之,他以为他有血有肉,却原来是无心无情,他以为他本是妓,不在乎陪谁一起遗臭万年,却原来即便大字不识,也更倾向于忠臣顺民。
此路萧瑟,吾谁与同,何止漫漫兮其修远啊。
“他不忘我的‘志不在此’,我从此必当牢记他的‘过眼云烟’,你放心,我和他,完了。”他说完了的时候一下子站起来,边擦头发边上岸,步伐坚定沉稳,形体精悍修长,水流划过,是不可思议的性感。
凤栖梧熟练地为自己涂药,打上干净绷带,显然,即使如今位极人臣,他也没有忘掉少年时亡命天涯的技能。凤谨出去了,不一会儿捧上一叠干净衣服来,却是从里到外,镶珠嵌玉,华丽得让人皱眉。
“你不是拿定主意,要去见他么?”
凤栖梧道:“见他须得这么隆重?倒像刻意似的。拿下去,我现在身上有伤,很穿不得这重东西。”
“我以为你要去羞辱他,锦衣华冠,事半功倍。”
我便光着身子一样能羞辱他,凤栖梧心想。瞥那华服一眼,见光彩闪烁倒挺神气,便若有所思地点头:“搁着吧。”
凤栖梧才要穿,凤谨摇着脑袋“说”:“你这是放不下他,其实何必?只论外貌他都配你不上,身材瘦巴巴,一脸福薄相,装模作样没半点气概,你不如正经找软塌塌的女子,方才那两个就不错,你真不要?”
“不错?”凤栖梧听闻唇角一弯:“行,难为你夸一句,先留着。”
凤谨明明一张少年小脸,此刻却是一派老成,“下山前师父嘱咐我,别让不良女人带坏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所以,师兄自然要为你挑选好的。”
提起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凤栖梧就很无奈,抱怨道:“白胡子拖地还不死,派你来管我,你别说什么好,你和老头一样闷着坏!”心想:那种女人也算好?不过与那人相类罢了。
“咱们师门良风,就是闷着坏,可不敢在咱身上断了!去吧,哪儿丢的脸面哪儿加倍捡回来!”凤谨一脸郑重地比划,跟着又纠正他:“罗生门属仙门旁支,没有死,只有羽化!”
罗生乃罗刹横生之意,主异术,修生死,身处世外,心在尘中,真个不人不仙不鬼。凤栖梧以为走歪就是走歪,下乘就是下乘,便属歪门邪道又如何,因此从不理他师兄冠冕堂皇的说法,自穿戴好,神采奕奕地出去了。
两个牢卒打开地牢的门,索欢见他们手上端着汤水,固执地不肯上前,仍旧坐在地上。其中一个嫌他矫情,皱眉嚷道:“不识好歹,还要送到你嘴边不成?”
不是要饿死我么?索欢嘟了嘴,抬眼问:“是宰相大人让送的?”牢卒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还做梦呢,大人刚得了两个娇娃,画上美人儿一般,哪还有闲工夫记挂你?这啊,是凤麟护卫逼着我们头儿让我们送的!”
索欢听见不是宰相叫人送的,便是猴头熊掌还阳丹也不愿吃了,恹恹塌下身子道:“他有气,所以这么对我,我若过得好了,他可怎么消气呢?你们拿下去罢,以后只听他的吩咐,只要他开口,便拿来的剩饭泔水,我也甘之如饴,他不开口,我便虚脱而死也无怨尤。还有那什么娇娃,以后别在我跟前说,这才几天,哪里就舞弄起来了,摆明了是瞎折腾,气我的罢了。——你别看他人前正经八百的那样儿,其实难搞着呢,当初费我多少心思,怎么随便两个美人儿就能让他不得闲了,若如此我也枉称南风索欢了。你们信不信,除非来的花精狐怪,天生懂得使手段,否则就生得天女一般的容貌,在他看来也是空皮囊一副,蠢物罢了!”
“呦,他还不信呐,这小娼儿挺痴情的!”那端汤罐的牢卒怪笑道:“得咧——宰相大人这辈子就栽你身上了,仙子下凡没有用,只你这舍前趋后的假女人是他老人家的心头宝。”他将罐子放地上,拍拍大手,“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完差了,您呐——爱吃不吃!”
这位不过是取笑,一直打空手的那位简直是憎恶,连连瘪嘴道:“这副尊容了还敢说这大话,下贱!”
索欢知道自己现在不甚好看,羞愧地直摸脸,想:好在脸没伤,洗一洗应也看得,否则他来了,我可怎么见呢!便把瓦罐推给那两位牢卒,道:“我不饿,两位大哥积积德,换盆清水上来,麻烦你们了!”
那憎恶他的牢卒立时炸了:“让换就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给我充主子!”一抬脚踢碎罐子,手指直戳上索欢的脸,骂道:“下作东西,我忍你很久了!‘掉毛凤凰不如鸡’‘争打落水狗’,你不说知趣些,脑袋夹卵子儿下面过,倒还这么要东要西的,分明就是扎我的眼!讨打来的!”说着果真一脚踹上索欢肚皮,顿时踹出一口清水。
“打不得!”另一牢卒大喝着摆手:“你忘了吴大人怎么说的?”
“横竖没别人在!你要上报就去!”
索欢痛得蜷缩不止,半晌才缓过来,见那牢卒凶恶异常,便问:“……这位兄弟,我与你有过节么?”
那牢卒拳头嘎嘣一捏,连连冷笑:“哼,算你明白!你嚣张霸道,与你有过节的何止我,满相府多了去了!你可以啊,我婶娘好好的在厨里,你做什么带着一大帮子人去震唬她?说的好下贱难听话!撒她一身面粉鸡血不说,还害他丢了差事,被赶去扫茅厕啦!”边说边只管下死劲踩。
索欢三日颗米不进,哪里禁得住,只受了两脚便冷汗如雨,青白着脸倒气儿,吓得那站观的牢卒立马插进来劝止:“出口气就行了,还越打越来劲!他是灯草人儿,掐一下都怕断,吹一口都怕熄,你还这么打,打死了怎么开交?”
“打死了!我抵命!”那人怒得推开同伴,一脚踏索欢脑袋上:“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起败坏人伦的杂种羔子!不要人骂?把裤子扎牢别入风尘,入了风尘,什么脏话臭话没听过,偏怎么在这里就清高起来了!”说完将手伸到下面,竟是解开裤带一注淋漓的热尿对脸浇下去。
旁边那位目瞪口呆,跳起来大叫:“太过了!——我可什么也没瞧见!”急匆匆地避祸去了。他害怕,这一个却不怕的,赶着啐一口道:“这叫风水轮流转,不是不转,只看早晚,你浇我婶娘一身血,我还你一脑门子尿,扯平了。”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地牢里不通风,空气憋闷,索欢倒在地上,双眼就那样大睁着,似惊恐,似愤恨,却是一点眼泪也无,瞳孔空空的,直到脸上的秽液渐渐冷却自干,他才悲哀地笑了一笑。
尿液并非最难闻,但那种气味会如影随形,侵肌入骨,无论过去多少年,依然会抽打神经。
曾几何时,久到记不清了,也有那么一群人围着他,袒着丑陋下身,咧着丑陋大嘴,像对着夜壶一样撒尿。那一刻,他真正由一个人变成一只肮脏容器。
所以,他真的,最讨厌尿骚气了!
异味散去,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眼前就是一只碎裂的瓦罐,他笑着抓一片,紧紧握在手心,有鲜红液体从指缝中流出,滴滴答答,艳丽而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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