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往事.凤隶(二)
棠棣入凤府两年,日子平淡似水,外面的波澜引不起她的兴趣,何况所谓的“波澜”不过是女人之间的争吵,日日如此,听得太多似乎也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道餐点,哪天消停了反倒可怪了。
谁知,竟真有这可怪的一天。
那是早春的一个清晨,柳条初软,微雨笼烟,草木上凝结着细细的水珠,空气寒润而芬芳。凤栖梧负手缓缓走来,凤麟执一把青花纸伞为他遮雨。两个气质迥异的男子,一路来到后院的青石路上,好似冷松与劲竹并立,寒梅同谷兰对开。
他们看上去深沉了,成熟了,眸子里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却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移不开眼。
“大人,不日就要迁入宰相府,这些人要怎么办?”
凤栖梧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显然考虑得不够用心,目光很快被内院的风景吸引,碧草滋润,青瓦生烟,这里是他住了多年却不曾留意的地方,要离开时才发觉它的美丽。
“反正大人不喜欢她们,不如每人给几两银子发放了吧。”凤麟建议道。
凤栖梧点点头,却是有所保留:“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带去相府。”他望着空中的细雨霏霏,轻声道:“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凤麟恍然大悟,安南王郡主来信说,春雨一过,她就要动身北上,叫凤栖梧赶紧把婚房备好。
真让人哭笑不得,他们大人出门没看黄历,不过南下打个仗,居然撞上了小天魔星。小天魔星人小鬼大,吵着嚷着要嫁凤栖梧,人才同凤栖梧的腰一边儿高,却整日绕着他打转,凤麟看了是揪心不已:这么个小人儿绕来绕去,也不怕大人一个不注意踩到她!
如此热火劲头,是该拿几个女人来缓一缓。
窗户隙里陆续出现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好奇的,惊艳的,迷恋的,疑惑的,期待的……
凤麟莫名打个寒战,嘟囔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毛骨悚然,难道是雨里站久了???”
“嗯,走吧。”
两人还未转身,只见一个女子发疯一般跑出来,也不打伞,也不怕路滑,冲到凤栖梧面前抱住就哭,却是个喜极而泣的模样:“大人,您终于来看我了么?!”
凤栖梧还不见怎样,凤麟却羞到了,这女子髻亸(音“朵”,下垂)鬓松,正是个春睡懒起,未及理妆的光景,就这般跑出来,他这外人看着可大为不雅。
凤栖梧似乎也这样认为,虽然不曾将她推开,一双眉头却越皱越紧。
女子见凤栖梧不言语,有些急了,紧紧抓住他道:“大人,我是入婳啊,您不记得了?您赞我的名字好,‘姽姽于幽静兮,婆娑乎人间,好女娴雅,几可入画’,还记得么?嗯?还记得么?”
凤栖梧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回道:“不记得。”说罢,将手从那女子手中拽出,决然离去。
背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他也没停下,凤麟悄悄回头看一眼,那女子跌在雨中哭得姿态全无,如同春杏遭雨残。
“娴静好女子,姽婳不自知。大人不过赞一句,她就记得这般久,还姽婳呢,您什么眼神儿!”凤麟觉得那女子有些可怜,便故意正话反说,旨在强调她的用心和专情,希望能激起凤栖梧的怜香惜玉之心。
凤栖梧却道:“真的不记得了,瞧那张脸挺眼生的。”
这就没法儿了。他要记得还好说,煽动煽动或许能成事,毕竟那女人挺美的,可是他能忘得一干二净,说明当真不曾将人放心上过。可憾的是,方才那么一闹,他从此肯定记住那个入婳了,却偏不是什么好印象。
这一段公案只棠棣不知,她一向当屋外哭了闹了是极寻常的事,不值推窗一看。直到入婳突然之间成了笑柄,她才后知后觉,原来是都御史、哦不,是宰相来了一趟。
这给她带来了某些实惠,比如,大家都把矛头转向入婳,再没人肯站她窗沿底下说难听话了。
之后一月,合府搬迁,有的女子将那日情形尽收眼底,思及自身,不免灰心绝望,便不再恋栈,一走了之。然而大多女子家在天南地北,有的更是家败人亡被人买下来,出去后举目无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更可怕的是女人家生得这般漂亮,被骗了、拐了、糟蹋了,推到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去,如何后悔来?
想来想去,与其出去后惨遭各种蹂躏,不如安心待在相府,至少衣食不愁。
……何止衣食不愁,那玉楼美得缥缈,一层一个样儿,完全不似人间之物,施金戗银,镶珠嵌玉,髹漆钿螺,花石相错,连梁柱都是名贵香木雕刻,住在里头,简直能令人产生脱去凡骨,即刻飞升之感。据说前相蔡芜死后,宅子没官,抄出许多珍宝,也毁了许多楼宇,但这玉楼,竟精致地让人不忍心毁伤一毫,因而得以完整保留。
好个老狗!不愧是牙缝里扣肉,蚊子腿儿熬油的大奸贪,搜刮了多少民财才建起这栋罕见的玉楼!女子们住在里头,连举止都变得矜贵,不是她们想装,而是担心粗手粗脚会碰坏东西。
如此过去几月,女人们看惯后也觉得不甚稀奇了,就是大东珠滚到脚边也只当球来踢,百无聊赖中又把从前的恶习捡回来,权当打发时间罢了。
入婳性柔,禁不住一点打击,竟忧郁致死,棠棣重新成为箭靶。
正是半夏好时光,棠棣择了一片浓郁的树荫消暑,古树蝉鸣,荷叶蜻蜓,如画的景致倒也能让人磨去下午漫长时光。
恰此时,楼阁上一位秾艳女子推开窗户,也要观景。看到凤隶靠在树下,穿着白白的衣裳,亮眼得很,扎眼得很,本来绿意正好,偏眼角余光里老有片白色在闪,不挑去端的不痛快!
“呸,死囚,好死不死在这里,到一边儿凉快去!”
棠棣偏头一瞧,是那位最爱鸡蛋清里挑骨头的主儿,本来天儿就热,看到她浓丽的妆面,越发觉得热,便不愿看她,仍旧回过头去观赏碧荷。
一上一下,相看两厌。
那女子见棠棣不走,也不理自己,很是来气,随手操一个花瓶砸出去,恰在棠棣脚边哐啷碎开。“喂,说你呢!好好的景致生生给你坏了,倒是死开些啊!”
棠棣料她没胆子真砸人,只看了脚边一眼,动都没动一下。
女子又捧出一大个笔筒,筒中毛笔如林,手一挥,唰啦一声,来了个漫天洒雨。棠棣在下面,满身毛笔零落,且那笔头都舔了墨的,她顿时激跳起来,又是跺脚又是拍打,无奈白衣上已经污开团团墨迹,便再拍再打也于事无补。
那女子这下开心了,拍手大笑起来,正自得意呢,只见棠棣忍无可忍,一个鹞子翻身飞到她眼前,提了衣领拖出窗外用力一丢,将个雪肤华容的丰满美人,作个破麻袋一般挂在树杈上。
女子活了这么大,何曾遭遇过这个,直吓得花容失色,红舌翻吐,险些昏死过去。棠棣仍不解气,落到地上运一口气,随着一声娇喝,腰部侧弯,腿部横扫,把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踢得枝摇叶颤、飒飒作响。
那女子紧抱树枝,怕得哭天叫地,口中只管求饶,才晓得棠棣身怀武艺,整个玉楼的女子加起来都惹她不起。
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冷嗤:“树上的老鸹聒得慌(鸹:音“瓜”,乌鸦),暑热天的,蝉儿已经够闹了,这还让不让人活。”
棠棣下意识仰脸看,那女子一身黑纱绣金线广袖裙,可不就像只抓着树枝的老鸹在呱呱大叫么!不禁“噗”一声笑出来,又意识到说话的是个男人,顿时收住笑,露出警惕的神色:“谁?出来!”
叫他出来他果然出来了。一男子从山石后转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端端正正地撑着一把竹骨伞,长身玉立,峻拔如峰,休容俊目,质美绝伦。
他穿着圆领宽边素罗服,袖口上缀有几道彩色锦边,圆领里露出交领藕荷色薄中衣,虽然薄,却理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衣褶。
这不是凤栖梧又是谁?
棠棣虽不曾见过凤栖梧,却见他中指上一枚个头不小的紫色蛋面戒,紫为贵色,来人必定不凡,又听说过关于凤栖梧外貌的种种,况且玉楼也不是谁都能擅自进入的地方,心里早猜测他是不是宰相。
“拜见宰相大人!”且不管他是不是,先拜拜看。
“嗯。”他点点头,看着树上已经呆滞的人,道:“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呢,方才的神气去哪儿了?”
树上的女子知道刚才的丑态全叫他看见了,羞愧欲死,加上心中害怕,又莫名委屈,只趴在树上闷头啜泣。
凤栖梧打量一番棠棣,冲树上使个眼色,棠棣明白,跃上枝头,勾了那女子,仍旧送回窗内。
“你,很好。叫什么名字?”
棠棣听到夸赞,微微吃惊地抬起脸来,正好看到凤栖梧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棠、棠棣……赫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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