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思来居
凤栖梧刚命人送走客人,凤麟就领着索欢回来了。屋里烧着地龙,暖如春日,他穿着一件天青色雷纹深衣,舒袍阔袖,颇得古意。头发由一根素色发带束于后脑勺,既没挽髻,也没插簪,发丝和发带一起垂在身后,额发留了几绺,长长的垂至腰腹,既文雅,又带点疏狂。
他放下茶盏,看着凤麟微有笑意。“你先别走,过来瞧瞧。”凤麟遂解了外帔凑到书桌前。
凤栖梧扣着桌上的一副长联,道:“他胆子不小,敢拿我的名讳打趣。”
凤麟只一眼就识出是许如汜的字迹,细看,原来是一副对联,上书:
如汜得缘,高翔远止,凤栖梧
逸尘染香,浅斟低唱,蝶恋花
横批:各有天命
凤栖梧虽是指责,却不似生气,反而挺有兴趣和凤麟聊一聊此人。
凤麟玩笑:“谁叫大人名字起得刁钻,若真要避讳,凤栖梧这一词岂不要绝迹?”又道:“凤栖梧、蝶恋花原是同一词牌名,划一分二,喻两种不同人世境遇,且嵌了大人和他的名字,而释义也不无不通之处,此人高才,又不缺胆色,实属难得。”
凤栖梧不置可否,只说:“你再看看。”
凤麟闻言又看了两遍,甚至念了出来。
这副联确实有些门道,以物喻我,以物喻事,物我不分,一语双释。因为汜水极广,每年候鸟南迁之时正是水位下降之际,鸟儿便会在湖中岛屿上歇息一阵,濯洗羽翼,汜水便附在鸟羽上被带到遥远的地方,所以是“如汜得缘,高翔远止”。而鸾凤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本就有人在高位,不落凡俗之意,把凤栖梧三字放在此处,虽是拍马屁,却毫无错处。
再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了,说的是他许如汜有缘遇上凤栖梧,就能大展宏图,夙愿得偿了——仍是拍马屁,不过说的也是眼下的实际情况。
至于下联,倒像一个对比,作为陪衬而已。凤麟与许如汜私交甚好,想他平时说话做事,藏锋于拙,甚有玄机,如此难得的会面,他断不会、也不能拍拍马屁了事,所以下联定有可揣摩之处。
凤麟眉头深锁,不敢再把话说死,犹豫着道:“属下不常在文墨上下功夫,竟看不出什么。只觉得……‘逸尘’二字似乎对得不工。”
凤栖梧摇头笑他:“亏你平日里最好探听江湖秘辛、朝堂秘闻,却连逸尘是个人都不知。”
“是人?!”凤麟确实没想到,他原还觉得不工,如此看来,竟也是一语双义,对得极工。他对着下联看半晌,道:“恕属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过此人名号,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
“本朝本代之人,逸尘是他的表字。”
凤麟更加一头雾水,既是入文不可能选个没有出处的人,本朝耽于情爱、放浪形骸的人不少,但浪出名的也只那么几个,岂有不知之理。
索欢一脸索然坐在一旁,凤麟错眼看到了,想他身在风尘,听过的趣闻轶事定然不少,便顺口问他:“你说呢?”
他们主下之间对话,索欢哪有去插嘴的道理,况且说文解字,他既不懂,就更不会去讨没脸了。
凤栖梧叹笑道:“你问他无用,此人身份贵重,连名讳都是常人不能唤的,又怎会去风月场所?——不久前安南王郡主还提过他,你也在场。”
“景话辞景三公子!”凤麟恍然大悟,又看一回那联,赞道:“这人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他是世家子,却为情爱抛却所有,确是个中典型。”
景话辞的传闻凤麟知道一些,但由于此人已销声匿迹多年,凤麟不曾细查过,的确不知晓他表字逸尘。景氏一族远在江南,远离权力中枢,历代殷德候不插手政事,只作天地间的富贵闲人,而且景话辞早已从景氏族谱中除名,现在的殷德候是景家的长子景凉城,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只当是没有这个人。
“景三公子生于簪缨之家,却罔顾人伦,和一个男人私奔,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大人,景话辞也是少年成名,并且出身高贵,前程似锦,许如汜在此提到他,似有攀比之意。”
“岂止是攀比,”凤栖梧道:“他艳羡的东西,另一人说丢就丢,换做是你,做什么想法?”
凤麟盯着那副对联,慢慢地笑了,“原来这才是重点,差点被他花哨的隐喻迷了眼睛——他心里必有不忿,拿景话辞与自己比,是要向大人表明志向!然而纵观全联,并没有贬损旁人的意思。”
“正是,”凤栖梧赞同:“他以两类人代指两种不同的选择,景话辞是典型自不必说,他是不是却还未知,提前把自己拔高成典型,可见此人有才子身上的通病:自命不凡。但他的横批是‘各有天命’,把自己和景话辞的选择归结于天,并不以为景话辞的选择就比自己的选择下乘,又见此人颇为中肯,见事理智。”
“倒真是,若是换成‘人各有命’,纵然大意不变,却隐有一股小人得志的得瑟劲儿。景话辞所作所为,多为文士儒生不耻,他对此人的看法,说明他并不随俗同流。”
凤栖梧听了,眉尾一轩:“他若随俗同流,也不会投靠我。”
宰相把持朝纲,辖制幼帝,这是许多人都知晓的事,敢怒不敢言罢了。
凤麟眉心一动:“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人生各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他先天命数不足,敢于行动,后天补救,这剖白心迹之联,本座怎可辜负?传口谕,洛阳人氏许文翰锦心绣肠,庸中佼佼,实乃昆山片玉之质,拔之为亲勋诩卫羽林郎将。”
这是要补林怀衣的缺了,位子虽然不高,可细想,林怀衣先有父亲荫庇,加上他本人极为恪尽职守,好容易才混到了一个从五品上。他许如汜何德何能,年纪轻轻,一点经验也无,就凭一副对联,轻易仕宦,怎能服众?且郎将为武职,一介书生如何担当?
凤栖梧却自有考量。今日见客,表面上宾主尽欢,实则处处刁难:不许论经济之道,也不许畅舒抱负,只与他谈诗说词。那人不骄不躁,从容应对,一派风度,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确如凤麟所言,是个人才,先放在下面历练历练,等磨练得成熟些再提上来。
——何时成熟?至少要对帝国军事布防了如指掌,笔能倾覆三江,胸怀兵戈战场。会写文章算什么,若能体会到授予他武职的用意,那才是大本事呢!
凤栖梧收了对联,铺开一张玉板宣,道:“你去告诉他,这次是例外,下次再拿本座入文,可要收拾他了。”
凤麟告退,但见凤栖梧旁若无人般,镇纸镇角,蘸了砚中残墨书写起来,左手压挡垂袖,右手回风舞雪,神情平和,甚是认真。
索欢慢慢把目光收回到手中,却一时看不进去字帖上的任何东西。
荧荧绰落兮雪霜华,雪霜清郁兮拟谁家,谁家士高兮难矜夸。
索欢虽在思来书房呆过多日,但由于凤栖梧白日去内阁议事,晚上才到书房,时间完全岔开,所以两人极少同处一室,便有那么一两次,凤栖梧也是到耳房歇息——思来书房通有一间耳室,房门是北面一扇嵌在墙里的山水座屏,装有活轴,只需轻轻一推屏芯,就能像门一样打开。索欢不知此处别有洞天,头次见凤栖梧进来后转眼又没了,还以为见了鬼。
知道真相后他曾于屏外望过一眼,见箱柜卧榻一应俱全,多宝格上翠绿红白不落一处,与外间的质朴雅素绝不可同日而语。
装穷,好东西都藏着!索欢捂着差点被闪瞎的眼睛直撇嘴。
其实外面的才真是好东西呢,那些他瞧不上眼的破书、旧书、“糊墙也不配的卷边书”,件件珍品,很多是难得一见的孤本,就连那装卷轴的缺了口的素胎瓶儿,均出自名窑。索欢有眼不识金镶玉,只认真金白银是钱,不晓得这些更值钱。
过去的不多说,且说眼前——
向有耳闻,凤栖梧的字是极好的,传闻景帝在时,凤栖梧多亲笔上疏,那一笔好字,景帝是置于案头,朝夕赏阅,最后还带进了皇陵。传闻的真假不得而知,天下皆知的是景帝的哀悼辞是一字难求的凤大人亲手所书,款印齐落,烧成了灰,可惜。
手腕运转,扫点提按,落笔风生,玉版宣吸墨性极好,运笔稍慢,大团墨迹便会在纸上晕开,所以对书者的要求也高。凤宰相看了一眼砚池,道:“研磨。”
这屋里再没旁人,自然是吩咐我了,索欢这般想着,果然起身至他桌旁,捻起墨块蘸水细细研开。
凤栖梧看看他动作,又看看他的脸,挑眉不语。
索欢轻轻道:“我本摸不着文房四宝,也厌这些个,无奈有那喜欢舞弄文墨的客人,知道我不懂,偏叫我伺候在侧,次数一多,自然娴熟。”才说完,一位侍者推门进来,凤栖梧挥手令他退下,说用不着了。
索欢顿时大窘,原来挑眉的意思不是他想的那样,那句“研磨”也不是对他说的。
不过也就这样了,凤栖梧没叫他走,他就继续研,还能看看凤大人在涂甚么东西。初时看不出,慢慢地现出全貌,浓写花枝淡写梢,鳞皴老干墨微焦,一树好俏的梅花。
索欢抿唇一笑,欺雪园的梅花鼓朵了,再过不久便可看到,等他回了南风,估计绿梅也开了,看完白的再看绿的,挺好。
“笑什么?”凤栖梧淡淡道。
“凤大人画得好呢,现在这个时节再合适不过了。”
搁下笔,问:“哪里好?”
索欢偏头看一会子,道:“哪里都好。”
这样囫囵的场面话听多了去了,凤栖梧疏懒一笑,重拿起笔,却听索欢迟疑着道:“……只是太冷太傲。”转头看去,他正盯着画面看得认真,的确不是随口说说。
“何以见得?”
索欢摇摇头,“不知道,就是一种气蕴……啊,我说不清楚。”他微笑道:“孤芳自赏不是好事,至少过了头不是好事,大人对梅的看法似乎有些偏激。”
凤栖梧皱眉,似乎不悦,不过一霎又恢复如初。
“能有什么看法,花朵应时而开,不过造物使然,世人推己及物,闲暇无聊附庸风雅而已。”
索欢微微咋舌,不禁看他一眼,怪不得画面无情无绪,寂然无声,这人的心肠比这花更冷更傲呢。
世人都无聊,偏你也是世人,身在世间,免不得就要受世人影响,否则何故喜欢梅花?何故作欺雪二字?何故弹琴作画,以文论人?索欢暗自将他抢白一顿,脸上笑得愈加欢快:“大人原来这般想,那等府里的梅花开了,我这俗人少不得要折些去插瓶,大人可不能心疼的。”
“……”
索欢咬着唇吃吃地笑:“大人怎么不高兴了?方才和凤护卫不是聊得挺好的?是索欢不会说话,让大人生气了,这么着,我说说文解解字,让大人高兴高兴!”
你?凤栖梧懒得理他,自顾自拿起一本书来看。索欢不敢再聒噪,轻手轻脚回到座位上。
他其实并未胡扯,自个儿虽没学问,但捡现成儿还是会的。在南风,并非人人都只以色侍人,色艺兼备,内外兼修者比比皆是,像青黛,才思敏捷,南风二十位最出色的“舞姬”同台共舞,一舞寂毕,他能交出二十篇七律,篇篇写舞,篇篇写人,找不出一点雷同,使人一眼就看出他写的是谁。阁内的对联,多是他的手笔,那真只能用妙字形容,索欢日日看见,不记得也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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