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宰相府
其时衰草连天,木叶尽脱,风来露落,凉气袭人,本该是一片惨淡萧条之景,但相府内遍植常青之木,繁枝茂叶,托绿拱翠,站在高处,便能看见树木尽头有一片湖水烟波浩渺,倒映苍穹,好似天空落下一块,正正好掉在相府里,景象苍凉大气,自成一派风格。正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凤栖梧立于高台,后面侍立凤麟与一黑衣仆从,却没有一般仆从的卑微神情,他只及凤麟肩臂,应年龄尚小,可面上神情,断不是一个孩子能有。
天际阴云破开,漏下几道金光,凤栖梧看在眼里,眸色泛金,绚丽惑人。
“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真不知为何那么多人一登高便要抒悲亡之叹,这江山胜景四时不同,明明都好得很。”
凤麟道:“文人酸腐,穷发牢骚而已,大人志在天下,他们哪里能懂。”
凤栖梧微微一笑,敛下眉目不语。
“大人,”凤麟上前拜道:“苏宓老儿羞愤自尽,其门下弟子皆颜面扫地,再也蹦哒不起来,平日里往来密切的名士,纷纷作诗嘲讽,以示与此人撇清干系,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墙倒万人推,破鼓万人捶。”
“做得不错。”凤栖梧嘉许道。
“此次捉刀的是两京怪杰许如汜,有心依附大人,不敢不尽力,那句‘老树逢春,一枝梨花压海棠’尤为精辟,昨日楚钦告诉我,现在连刚会跑路的小孩儿路过苏宅,都要羞脸吐口水,骂一句老不要脸。”
好个怪杰,梨花白,海棠红,鹤发对朱颜,可不就是梨花“压”海棠么?即俗又不俗,即雅又不雅(凤栖梧后来称其为“雅艳”),闭上眼睛,如见其景,心思正者,从此鄙视了苏宓为人,心思不正者,更激发其窥探私密的欲望,茶余饭后,添油加醋,把苏宓说得愈发不堪——如此,苏派文人可永无抬头之日了。
“许如汜,若我没记错,两年前东都文会上,以为他追名逐利,给予其难堪的,便是苏宓吧,汜水浩瀚,他这名字可取得不实。”言下似有此人心胸狭隘,不堪大用之意。可凤栖梧自己也不大方,不照样稳坐宰相之位么?可知世人多是对自己松泛,而对别人严苛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苏宓身为会长,以一己好恶度人,许如汜少年成名,与会时连末座都没有,叫他怎堪其辱?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凤麟一喜,正要附和,只听凤栖梧淡淡道:“楚钦与你相交多年,你为他求情我懂,可许如汜才和你认识几天,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样为他进言?你不是挺讨厌文人?”
凤麟本以为自己毫无破绽,却不知在宰相大人眼里处处是破绽,好在宰相并不生气,若他此时冷笑着说,那就要不得了。
凤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哪有好处,我和他很聊得来,又见他是真心投到大人门下,所以才多说了两句。”
“聊得来?”凤栖梧道:“才几天而已就把你收服了,是你太无用还是他太厉害?”
“我怎会无用?”
凤栖梧笑道:“那便是他厉害啰,既厉害,如你所愿,抽空儿见见吧。”
凤麟高兴不已,又想到一事:“那楚钦……”
“你能干了是吧?”提高音量,明显不悦。
见这样,凤麟也不敢再多言了,默默了一会,忽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变化,就看看凤栖梧,他正垂首看向某处,不是出神也不是沉思,确是在看——带着一丝奇妙的戏谑神情。
“大人在看什么?”
“郎情妾意。”
凤麟顺着凤栖梧的目光看去,只见峋院那边,一对人站在一块大的淼湖千业岩前指指点点,一人襦裙披帛,另一人裹得厚厚的,远远瞧去,只有一尖儿下巴露在外头,可不正是无忧和索欢。
索欢把手放在外帔系带上,似要解下,无忧摇头,索欢懊丧地放下手,却趁无忧一个不注意,扭身攀上千业岩的一处小突起,无忧惊得上前,又不敢拉他,只好点点头,似在说小心,索欢回头一笑,继续攀爬。那岩顶夹缝中,几丛淡雅的米黄色在风中摇摆。
凤麟笑道:“这两人也真有意思,被软禁着还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正说着,那厢索欢一个不稳,脚踩空了,定在岩壁上不敢动弹,无忧骇得脸色骤变,那人却笑嘻嘻地收回脚,对无忧眨眨眼,继续往上爬。
高处的人当然未被骗,只觉得好笑。凤麟瞧一眼身旁的矮个儿少年,见他双目平视,毫无表情,不禁想:连小瑾也不玩这种把戏,他都多大了,真是没正经。转念一想,噢,不对,他本就不是正经人儿,要什么正经!
那没正经的人掐了一朵花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凤麟怪道:“咱们饿着他了?”凤栖梧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看,笑影里有着瞧好戏的期待感。
只见那人像吃花生米似的丢了两粒花苞在嘴里,然后挑挑拣拣地寻了一朵中意的,咬着茎干就要原路爬下,却不想,才下一步就把脚提上去,颤颤巍巍地探了好几处,都不行,忙把脚缩回去,蹲在岩边观望。他扶了扶暖额,似要从另一处下,转来转去看了一圈,均无可下之路,穿得又厚,碍手挡脚的,看上去很不灵活,下边的女子也渐渐急了,绕着巨岩跑了好几圈,终于没有其他办法,对上面苦巴巴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匆匆地去了。
千业岩石质坚密,生于淼湖之畔,沙侵风袭,淼湖潮水巨浪,昼夜交替冲击,被噬得怪异嶙峋,如同经受过千般罪业,故而名曰千业。索欢见它凹凸有致,以为好攀,不想有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说。
他大概等得无聊,自己又没本事下去,满脸不高兴地揪花撒气,一朵接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再一朵!好家伙,竟是一个辣手摧花,转眼间,那几丛美葩,落得跟狗爪儿刨过似的。
“他不怪自己,倒怪花招了他去,”凤麟实在又可气又可笑,“咱们相府的花苑可不敢让他进!”凤栖梧听了亦是一笑。
远远的,无忧领了人赶来,打头的却是个女子。凤麟眼尖,只一眼便认出是凤隶。凤隶是谁?就是那日陪暝华郡主到刑部监狱的女子。
凤隶原名棠棣,是玉楼里养着的闲人,后来成了宰相府的侍女——不是一般的侍女,是在凤栖梧房中侍候的女人。凤栖梧取隶书古朴端庄之意,赐其凤隶之名,可见是很喜欢她的。
索欢大概也看到了人,忙把石顶上甩得到处都是的花朵用手扫做一堆儿,捧起来团一团按到石缝里,动作好不迅速。
凤隶来到岩下,只一跃便至索欢眼前,再一跃就带着他落回地面,索欢惊魂甫定,那女子早带着一帮女婢一言不发地去了。
索欢把最漂亮的那朵花从背后兜帽里掏出,掖进无忧的发髻里,看着凤隶消失的方向,摇头道:“这里的女人都冷冰冰的,这宰相当着也大没意思。”
“对你自然是冷冰冰的。”
这声音索欢死也能记得,忙转身行礼,用了女子的姿势,可他今日装扮均为男子服饰,如此便很不伦不类了。
“本官本想过两日再问你话,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宰相负手向前。
南风阁之公子欢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