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就曾经对我说,人生飘渺,世事若尘。纵使是一时风光无限好,也可能会霎时幻灭如烟。少时,娘亲去得早,对她的模样,我渐渐记不太真切了,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曾经说过的这几句话,却是一分分地刻入了我的心中,让我渐渐看透了这世间的浮华,也渐渐看破了这世间的情感和人心。人活在世,不过是走完一段既定的路,花开两道也好,冷僻荒芜也罢,没有了心便不会再有任何的感知。
家境败落后,我一度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有时寄人篱下,有时四处漂泊,看遍了人情世态,也尝尽了生活的滋味。后来,机缘巧合下,我被落雁门的老门主好心收留,后来认作了义女,对此也曾从内心深怀感激。尽管他待我并不算很好,但却毕竟让我有了栖身之处。是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片屋檐一个家。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日子也并不长久,他因急病过世。老门主一生无儿无女,于是,仓促之下,我只得担起了落雁门的重担。然而派中四分五裂,门众尔虞我诈,欺骗与背叛比比皆是,我成熟了,也心冷了。再后来,我被襄阳王赵爵认了义女。我知道周围的人都视我清傲孤高,敬我者有之,惧我者有之,羡我者有之,但却没有人亲我、近我。不过,这些我也并不放在心上。
王府之中的生活,直栏横槛、衣锦食玉。不可否认,赵爵一直都他很信任我,也很宠我,有时甚至胜过了他的儿子赵显。但我却知道,他不过是希望能借助我的力量,借助落雁门的力量。对于这些,我其实倒是并不在意,因此也便谈不上失望。因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委实是太过寻常了,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人与人的相处本不就是这样吗?这样的思想不知从何时起就植根于我的意识中,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遇到他,我长期以来笃信的东西乃至我的世界竟都开始一步步地动摇了。纵是外表我清漠如常,但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彷徨恐慌,而在这彷徨中竟还带着点莫名的欣然。。。。。。
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个烟波袅袅的湖畔。他轻轻步入了湖心亭,却没有说话,直到我弹罢了整首曲子。那把琴是五岁生辰时爹娘送给我的,每每弹拨它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的魂魄远离了这尘世的喧嚣,直飞那清明无瑕的九天。一曲罢,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好一曲寒鸦戏水,清心浮波”——那个声音清朗中透着温润。我转过头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不染片尘的白衣,彼时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洒在了他的面上、身上,他明澈的双眸略带笑意,映着横栏外的那片如镜的清碧。就是那双眼眸,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让我一时间的恍惚与愣怔。之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思索,直到多年后的一天猛然间了悟,当日是他那分不加矫饰的随意与闲然从我的双眼一直渗入我的心中。那一日,我们曾琴瑟和鸣,清商流转,一曲万年。
湖边的那次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逢。我曾想,纵是以后再无机缘相会,此生亦已尽兴。了解不在时日,而在深浅;相交不在言语,而贵乎心意。但或许世事的偶然之间本就蕴藏并预示着某种必然吧,没想到很快我便与他再一次相逢,只是这一次的相逢让我一度无措。那日,我奉命前去围堵包拯一行。就在我的刀锋已经快要近至包拯的前襟之时,突然间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闪过。那个瞬间,覆着面纱的我尚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却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稍稍阻住了前趋的刀势。下一刻,他已抓住了我左手的刀,而我右手的刀已然没入了他的前胸。我抽出双刀便看到我的刀锋,他的前胸立时绽开了殷红的血花,将他的青衫晕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墨色。隔着黑纱,他定定地望着我,那双曾经笑意盈盈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探究,竟让我久已麻木的心一阵慌乱和震动。我不是没有想过可能失手,却没有想到会有人以身相翼,更没有料到那个人竟然是那个风雅如公子的他。他是谁?为何会对包拯舍命相护?这世间会有人为了救护他人而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吗?还记得那一个无风的夜晚,我失眠了。
再一次相逢时,他已是襄阳王府中的幕僚。他成为了王府的座上宾,我的内心深处仿佛有过那么一瞬的欣悦,却更有深深的怅惘。当我每每看着他眼中明朗谦和的笑意,看着他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行止,欣赏之余却似乎总有些说不出的困惑。而后,眼见他一次次完成了王爷的命令,一步步地取得了王爷的信任,我的心头频频涌起烦躁之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当得知他“杀”了他的师父东方奕顺利完成任务时,我没有替他欢喜,而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心,心中满是散不去的压抑。我自己并非没有杀过人,但当我知道他杀了自己的授业恩师时,我下意识的反应竟会是愤怒,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那个下手杀人者是我自己。只是这样的情绪我当时并不了然,也是许久之后再度回忆,才突然明悟愤怒的缘故——或许,从见到他的第一次起,我便希望他能一直如我初见时那般清和安然。一直认为一个拥有他那样干净眼神的人是不该和我一样陷入这人世的血腥污浊之中。既然我自己已然堕入这世间的淤泥中,我希望至少他能保持一身的雅洁,只作波前横笛人。或许冥冥之中,我早已将他视作自己心中一个美好的神话。而他纵是手沾血腥,竟还能那般清和浅笑,就连眼神都依旧同我初见时一样明澈。一个曾经能够为救他人而不惜殒命的人,怎会轻易更变了处世的原则?一个忘恩弑师的人,又怎会能有那样清明而深邃的眼眸?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离得很近,而与他相处越久,我便越觉得他深不可测,愈发看不透他,却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实。而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常常怀揣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转眼迎来了王爷的寿诞,王府中客似云来。众人相互攀谈,言笑晏晏,到处一片和乐、热闹。而他,依旧着了那身淡青色的长衫,发髻间别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玉簪,独自一人背对着人群,伫立在远处的一棵树下,晚风轻起,拂过了他的衣袂,几分清逸,却也几分孤单——他不属于这里——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涌起这个念头,虽说不出缘由,却十分笃定。不知是从何时起,我开始习惯用目光找寻他,用心探究他。远处的他在喧嚣之外默默地凝眸于府院外的霞光晕染的云淡风清的天空,双目微阖,眼神飘渺而淡远,似染上了几分烟愁。那一刻,他仰首遥望着远处,我望着他,暂时忘却了周遭喧嚣的一切。
那日的寿宴热闹非凡,如今思之我却只记得他吹奏的那曲《高山流水》。手挹清泠洗凡耳,所不同心如白水。同是流水绕高山,明月皎皎映两乡。而后,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武艺。赵显的武功我是了解的,自幼师承名家且不曾荒疏,虽不敢称数一数二,却也绝对臻于翘楚之列。然而他的武功与赵显相较,内劲上更显绵厚,招式上更见轻灵。比及平日里的他,比武较技时的他似乎犹多了几分疏朗快意。或许那一刻的他才是更真实的他吧。我且观且思,不觉地有些失神。那一场比试不过点到即止,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双方高下已现,而他亦给赵显留足了面子。抬眼间,突然瞥见有血自他握剑的右手指尖滴落到了地上,心没来由地微微一颤。似乎心神常常被他牵动,再不是过去那个无喜无怒、无忧无怖的自己。
他竟然中了紫落青寒!早先看到他脚步虚浮踉跄地出了内室,别人定以为他不过是喝醉了,而我却看到他的手几次不着痕迹抚上胸口。一路尾随而至,发现他正低着头,单手扶于廊柱上,压抑着的低咳声传入了我的耳中。我走上前去,月光下,他的指甲由于用力,微微有些泛白。
见是我来了,他平复了下内息,转过身站了起来,冲我微微一笑。我捉住他的腕脉,一切一观,发现他竟然中了奇毒,不由地心头猛地一窒。身中如此剧毒,危在旦夕,他竟似毫不在意地与我谈笑。世间真有如此不惧生死之人吧。而我不明白的是,既是连生死都不放在眼中,又怎会甘于委心于此呢。不过,这些并不是我当时最关心的。为了挽救他的性命,纵然心头有些不舍,但我依旧没有犹豫地将娘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寒滴钗送给了他。从何时起他在我心中竟拥有了如此之重的位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随着与他的相识相交,我原本荒芜淡漠的灵魂一日日变得充盈,早已麻木的心开始有了牵挂。我将珠钗交与了他,谁知他竟是数日后便毫不犹豫地转送给了别人。对其所思所行,彼时我无法认同和理解,蝼蚁尚且偷生,对于自己的生命,难道他当真毫不在乎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也明白或许那便是他让我心系的原因吧。
自我将珠钗赠予了他,他仍旧未多与我有更多的接触。有时我分明觉得彼此又近了一步,甚至不用言语,一个眼神便足可知。然而有时,我又觉得他离我依旧遥远。日子一天天悄然而逝,来不及遮挽和记忆,直到那一日——他将东西交付我,托我带给他的师妹。我伸手接过,心头漫过一片酸涩。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知道他属意的人不是自己。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但了然他真实心意的那一刻却依旧尝到了心痛的滋味。有多久没有过心痛的感觉了?当年娘过世时曾有过吧,只是太过久远了。。。家境没落时有过吗?或许当时太过懵懂。寄人篱下受人欺侮时有过吗?或许有过,只是那样的日子太多,早已痛到麻木。然而这一次,竟是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依旧如此熟悉,熟悉到让我甚至有些淡淡的欣然——原来我的心也还会痛。那个夜晚,他看着我,似欲言又止,却终究未再开口,只是嘱我多多保重。我狠下心跺了跺脚,转身而去。行至半路,心头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会就自此失去,再也找不回来。思及此,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寻觅那个身影——隔着暗夜中的重重雨幕和氤氲的水汽,我看到他那耀如星子般清亮的眼眸,而那一眼所看到的决绝傲然的笑意却在瞬间让我痛彻心扉,此生难忘。
直到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南侠展昭。从得知他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我曾经所有的疑惑都不复存在。不止是因为他侠名远播,江湖民间无人不知,更因为在与他相处的这近三百个日子里,他不仅用他自己实际的言行告诉了我所为侠者当如何,更践行了他自己未曾更变过的原则——无论身在何地,无论身份如何,他永远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南侠,在他的头顶永远都是那一片朗朗青天。他让我明白——人的生命短可在须臾之间,长亦不过数十载春秋。但无论长短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总有一些事值得永远铭记,总有一些人值得永远守护,总有一些信念值得永远坚守,只要心有所向,精神和灵魂便永远不会麻木和荒芜。
问谁许归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