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浓爱弹琴。
关于这件事,悟尘也是偶然才得知的。
寺里戒律森严,李忆浓来时舍下了许多珍爱的玩意,唯有这把琴,她是时时带在身边的。
心绪不宁时,她弹一曲《高山流水》,梦里遇知音。
宁静平和时,她弹一曲《陋室铭》,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此时,夕阳西下,愁煞断肠人。
她正弹一曲《阳关三叠》。
禅寺夜鸣钟。
悟尘路过客房,驻足倾听。
他的心在琴声里醉了。
“悟尘,你停在这干什么,挡我道了!”悟嗔师兄挺着大肚子,立在身后。
悟尘转头赔笑:“师兄,其实你可以试试让自己更瘦一些,那就能过去了。”
悟嗔双目圆睁:“嗯?”
悟嗔的声音洪亮,震得悟尘退后了两步。
他改口道:“呃,师兄,别着急,我马上让道。”
悟嗔这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悟尘长舒一口气,这位脾气不好的二师兄,总是让他有些畏惧的。
他又往前行了几步,停在一棵槐树下。
槐树生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刚好罩住了悟尘纤瘦的身躯。
悟尘席地盘腿而坐,闭上眼,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旋转,将他的心搅动一番。
琴声袅袅,荡涤凡尘。一勾一挑,一拨一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佛珠转动,遥相呼应,南无阿弥陀佛。
琴声忽然停了。
“小和尚,你怎么不过来?”李忆浓站在门前走廊里唤他。
悟尘仍旧闭着眼:“女施主,这不合规矩。”
来不及多费口舌,李忆浓就行了过来。
光晕将李忆浓的发丝缠绕,她身上淡淡的檀香钻进悟尘的心脾,四大皆空,无法空空。
悟尘不言,李忆浓兀自说了起来:“我这把琴叫做‘莫名‘,意思是不用起名。虽是无名,却越发应当珍重。这是我爹在我生辰的时候送给我的,这也是他送我唯一的东西。”
悟尘知道她感怀身世,忍不住说:“你是不是想家了?”
李忆浓摇头,昨夜她才说对他们无甚牵挂,今日亦是如此。
“那这琴……”
“我爱琴,与他人无关。”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悟尘不便插手。
李忆浓不愿继续停滞话题,回房拿来“莫名”,对悟尘道:“你会弹琴么?我教你弹琴。”
悟尘惊慌地摇头,他不会弹琴,也不敢让人教。
见他这副模样,李忆浓笑了。
“既然你不想学,那就静静听着吧。”李忆浓又弹了起来。
这一次,她边弹边吟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唱到“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悟尘悲从中来。
世间万物,犹有竟时。
终有一日,师父、师兄、李忆浓都会离自己远去。
只是此刻的悟尘还太小,他说不分明其中的道理,无来由的悲怆令他恐惧。
泫然欲泣,早忘了身在何方。
回去的路上,悟尘茫茫然带着几分失落。
路边的红豆发了,几粒鲜红。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时节刚好。
悟尘推开厚重的房门,大师兄悟明已经坐在其中。
悟尘的心重重跌下去,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大师兄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越发强烈,直到达到顶峰。
整个清远寺,悟尘最敬重的人就是大师兄。
二师兄不拘小节,四师兄资历尚浅,三师兄虽然与自己亲近,但在悟尘心里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兄长。
唯有大师兄是不同的。
悟明对他而言,是个深谙佛法的大师,他深明大义,心怀慈悲,以后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
悟尘记得,他第一天到清远寺来,就是悟明大师带他进的门。
年幼的他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佛寺,是悟明的大手牵起悟尘的小手,踩着大师兄的脚印,一点一点走进大殿,剃度、拜师……
对悟尘而言,大师兄更像一位慈父。
而这位慈父如今就坐在悟尘面前,锐利的眼如猎鹰,扫视着悟尘的一举一动,心如止水。
悟明看穿了他的慌张,道:“悟尘,你坐下。”
悟尘的心突然怦怦跳动着,可他还是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悟尘,你最近很是反常。师父罚你抄经,你也抄了,该明白几分。唉……有人见到你经常在那李施主门前徘徊,停留许久。”悟明直言不讳。
悟尘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一定是二师兄悟法告的状,想起来今日也只有悟法师兄路过,而且还无意中得罪了他。
悟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从前的他是很乖巧的。
究竟是什么悄悄变了?
“我……我只是觉得她可怜。”悟尘说。
“她是相府千金,衣食无忧,何来可怜之说?”悟明叹道。
“可是,佛说众生皆苦,衣食无虞,其心可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我想渡她。”悟尘说。
他不想违逆大师兄,他知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可他心底有很多话想说,如果不说出来,他今天晚上是万万睡不着的。
“你渡不了她,你只能先渡自己,静心修行。”悟明劝他。
悟尘低下头,他打心底里尊重师父和师兄,可这一次,他扪心自问,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不明白,平日师父总说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为何到了李忆浓身上便不同了。
悟尘埋下头去,他的疑惑得不到解答。
“总之,人言可畏,咱们出家人就要坚守本心,万不可为俗世所扰。”悟明摸了摸悟尘的脑袋,走出了房门。
悟尘独坐房中,空空的脑袋装不下太多的烦恼。
悟尘下定决心,明日起,他要远离李忆浓。他想起师父说,有种女妖精是专门勾引和尚以骗取元阳的,他的魂好似已被勾了去。
罢了,听师父师兄的,总是没错。
远处似乎又传来缥缈的歌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更尽一杯酒?
不知何故,悟尘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李忆浓的那一句:
“白日放歌须纵酒,可惜这寺里没有好酒。”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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