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皈依·宿命

小和尚竖着耳朵听了听，只听见师父恭恭敬敬道：“丞相请放心，令千金在这里，一定不会受委屈的。”

许多无言的消息在悟尘耳中炸裂，相府千金？留在这里？

悟尘恍然大悟，原来师父的贵客竟然是他。

只听得那被称作丞相的男人开口说：“若不是我儿命不好，又怎么舍得让她受这样的苦。”

无妄大师低头只念“阿弥陀佛”，年幼的女孩眨着她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瞧着他们。

小和尚瞧着她的眼睛，深邃而端庄，温柔而妩媚。

透过这双眼，

他看到了一船沉甸甸的红玛瑙，

一束盛放的野百合，

一面精巧的翡翠团扇，

一缕扑面而来微咸的湿润的海风。

佛观一滴水，四万八千虫。

我观一双眼，四万八千痴。

“李小姐，随老衲前来！”

师父的一句话让他迫不得已收回飘远的思绪。

原来她姓李。

三两步跑回方才洒扫的庭院，心却落下了，依旧在原处游荡。

小和尚无精打采地扫地，却瞧见不远处两个人影。

是师父带着女孩向着客房走去，她始终一言不发。

又一个一言不发的女孩。

悟尘忽然想起了昨天那个面容丑陋的女孩。

想起她破旧褴褛的衣衫，想起她那双肮脏的手，还有，他记起了她的眼。

她的眼不是像李小姐这样的。

她的眼里满是凌厉，

盛放着一支折断的羽箭，

一池浑浊的秋水，

一面凌乱破碎的旗帜，

一个斩断四肢的木偶。

人的命运，生来便是如此不同么？

回过神来，李小姐已经进了房间。

小和尚默默记下：左手第一号客房。

暮鼓晨钟，一天光阴就这样匆匆而过。

寺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到了傍晚，所有僧人坐在大殿诵经。

口念弥陀，木鱼的清脆洗涤了一天的尘埃，若干烦恼哀愁便随着声声入耳在空中弥散。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悟尘脑海里闪过李小姐的脸。

此刻的他终于想起，寺里不都是男人么，她为何可以留下？

她要出家，为何不去尼姑庵？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堂堂相府千金，又不像这里的僧人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放着家里的荣华富贵不要，倒要来这里吃苦。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李小姐那双眼有着勾魂夺魄的魅力，让他见了一眼再也无法忘怀。

悟尘心乱如麻。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向那道门看了一眼，他的疑问也许就在门后便可迎刃而解。此刻，他只能选择回去。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悟尘迟迟不能入睡。

线若是乱了，或许还能理清，心一旦乱了，看什么都是繁杂不堪。

昨日那只殒命的蚂蚁，如今爬到悟尘的心上来了。

白蚁噬心，百转千回。

直到将他的心房蛀成一个空壳，悟尘便尝到一丝苦味。

不妙，不妙哉！

小和尚提着空荡荡的水桶到院里打水，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井边坐着他不敢接近的人。

他浑身发冷，不自觉地向后退。

“小和尚，这么晚，你怎么还没睡？”李小姐问。

夜色挡住了她的眼，却挡不住柔声细语穿心刺耳。

悟尘摆手：“阿弥陀佛，小僧只是出门打水。”

李小姐笑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叫李忆浓，你呢？”

小和尚低眉顺眼，装着大人模样：“贫僧法号悟尘。”

李忆浓噗嗤一笑，她不是笑话悟尘装腔作势，也不是笑他唯唯诺诺，只是觉得他可爱。

小和尚的脸刷地红了，他后退几步，宛若见了万年修行的蜘蛛精。

李忆浓笑得更欢：“你为什么躲着我？”

悟尘见四下无人，索性壮着胆子道：“李小姐，实不相瞒，我有几个关于你的问题困扰许久，可以问吗？”

李忆浓思考了片刻，爽快道：“当然。”

她坐在井沿上，两只脚微微抬起，晃啊晃，摇了一下又一下，朦胧的夜色为他们编织了一张幻梦般的大网。

悟尘鬼使神差地坐到她身边，问：“李小姐，你为什么会到清远寺来？”

犹如晴天霹雳，李忆浓的双脚不再晃动，她愣愣地盯着悟尘，咬着嘴唇不说话。

也许是这个问题过于唐突，悟尘紧张地换个话题：“我的意思是，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李忆浓抬眼看天，今夜没有月，仅剩一点星光，把身边的悟尘照得格外清瘦。

她兀自叹气道：“我爹请了个算命先生为我卜卦。谁知他说我的命格不好，还断言我是‘克父克父，终身难有白头郎‘，若想化得此劫，得在我没有成年之前送去佛寺清修，赎我的罪孽。”

原是如此，说来悲凉，却也荒唐！

“那你为什么不去尼姑庵呢？”悟尘脱口而出，自知失言，又急忙捂住嘴。

李忆浓看起来并不介意，反而直言道：“算命先生说尼姑庵阴气太盛，得找个阳气旺的地方才行。”

悟尘心中的疑惑都已揭开，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小和尚，人人都羡慕我出身富贵，你说我的命究竟好不好呢？”李忆浓的声音低沉，宛若愁云笼罩的残月。

悟尘不知道如何作答，唯有沉默。

他心里莫名涌出一阵悲哀，不知是为了这命途多舛的李小姐，为了昨日那野兽般的孤女，抑或那无辜受死的蚁，还是为了自己。

“悟尘，你又到哪里去了？！”

悟尘猛地站起，对着李忆浓抱歉道：“看来是我师兄醒了，我得赶快回去。”

李忆浓微笑着说：“好了，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悟尘飞似的提起水桶往回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头道：“天亮后你就当没见过我！”

李忆浓无奈地笑了笑，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悟尘，坚定地点点头。

就当是她允下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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