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后,琼妃诞下一个麟儿,取名赵灿,这孩子长得粉粉嫩嫩,眉眼很像赵贤。
自从回到赵王府的那一刻起,珮瑄就无时无刻不在计划如何离开。如今,慧姐姐不在了,琼妃为人母后,气焰也不再嚣张,她离开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尹珮瑄提起笔,在纸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一会儿,地上渐渐铺满了丢弃的纸团,孤零零地躺着,也不见有人收拾。
她以午睡为由将那些下人都打发走了,只是为了可以好好地写这封信,这封辞别信。
珮瑄本是想着,只需寥寥数语,便可草草了事。可她一想起赵贤看到这封信时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就像那些被她揉碎的纸团,揪成了一片,散落在地,血肉模糊。
“罢了,这样下去我就走不成了。”珮瑄心想。
她不再犹豫,吞下了自己的万千苦楚与不舍,只留下了几个大字:贤,山高路远,有缘自会重逢,勿念。
珮瑄偷偷溜进了赵贤的书房,赵贤因近日皇帝的情况越发不好了,成日往宫里赶,虽说见不着皇上的面,可也就在大殿门口跪着,以示一片孝心。
珮瑄手中紧紧攥着自己刚写好的信笺,一点一点靠近那张黄花梨木桌,轻轻将手中的信放到桌面上。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心中闷闷的,有说不上的难受。一阵狂风从身旁的檀木窗子里吹进来,桌上的书全被这风翻乱了,卷成了一束束雏菊,零散着的书信一下被风裹着飘落在地。
珮瑄慌乱起来,忙俯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这些散乱的书信。
一张有些发皱的纸却一下摄住了她的魂魄,纸上是几个已经模糊的字,许是这些年风吹雨打,墨迹已经淡了,可褪色的笔迹也未能掩盖那熟悉不过的苍劲有力的笔法,是他,是他的字。
珮瑄下意识地拿起来仔细辨认着,遗憾的是依稀还是只瞧见出自谁人手笔,却看不出纸上箴言几许。
也许这就是宿命,上天注定让我看到又注定让我认不出字来。
珮瑄苦笑着想把这一摞纸放回桌上。甫一放下,又望见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漏网之鱼。
她摇着头,走过去弯腰拾起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宣纸。
珮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又像触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缩回手来,这纸就如一片枯叶飘飘荡荡,最后静谧地躺在地上。一滴炽热的泪从她的面颊上滚下来,打到地面,在这张纸上晕开,朦胧成一片。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珮瑄口中喃喃念着,这几句,写在纸上,却是一把烈火,燃得她千般不愿,一夕化为灰烬。
她疯了似的拼命翻找着桌上的纸条,那些氤氲的字迹,那一张又一张褶皱的却完好无缺的生宣,都是同样的一句。
几回魂梦与君同。
珮瑄在字里行间,看到自己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赵贤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洋洋洒洒、龙飞凤舞的几张,必然是醉酒的赵贤带着几分怨愤,蔑笑着挥毫泼墨;端正圆润、循规蹈矩的几张,定是发呆的赵贤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湖笔,随后自嘲一句,笔走龙蛇。
珮瑄的心开始痛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这样的痛,这与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一种温和的淡淡的痛,像是一只无毒的爬虫,日复一日啮咬着心脉。
这世间,能让人最痛的,也许不是褫夺了一个人的全部希望,也不是击垮她的全部信仰,而是在让她鼓起勇气走到悬崖边缘的时候,又拼死也要拉她一把,无边炼狱,永劫轮回。
尹珮瑄啊尹珮瑄,你真是不中用,这几张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旧笺就如此轻易让你改变了主意吗?
珮瑄闭了眼,把心一横,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行装,兀自向外冲去。她知道,只要能出了赵王府,一切都可以就此解脱。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便与步履匆匆的赵贤撞了个满怀。
“珮瑄,你怎么带着包袱,难道你都知道了?”赵贤惊道。
“什么,我知道了什么?”珮瑄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可眼看赵贤似乎心事重重,话里有话,反倒镇定下来。
“我已经命人收拾了东西,我们今晚就连夜赶回邯阳去。”赵贤握紧了拳头。
“怎么走得这么急呢?”珮瑄有种不祥的预感。
“宫里出了变故,不得不早做打算了。”赵贤凝重的面色让珮瑄隐隐约约猜测到了大概。
“琼妃怎么办?她的孩子还未满月,路途遥远,沿路风霜雨雪,难道要和我们一起到邯阳去?”珮瑄身为人母,第一个想到,就是惜雅阁那个可怜的母亲。
“你不必担心,本王自有安排,孩子必须留下,琼妃则不然。”赵贤的眼神阴冷起来。
“去母留子?”珮瑄这一惊着实不小,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曾经对琼妃千般宠爱、万般纵容的赵贤,在这样危难当头的时候,还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千万别误会,她是漠北公主,本王怎会杀她?只不过是未雨绸缪,想向她父汗借点东西罢了。”赵贤面色如常,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你,你的意思是——”珮瑄还是不能明白赵贤的用意。
“孩子留下,琼妃回漠北去求援,一支漠北骑兵,怕是顶得上咱们整个王府的护卫了。”赵贤兴奋道。
“可孩子还那么小,就这样离开了母亲……”珮瑄低下头低声道。
“孩子怎么会没有母亲,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母亲。”赵贤大手一挥,“好了,所有事情我都已经顾虑周全,你就安安心心地收拾好东西,咱们赶紧上路。”
珮瑄本就早早收拾了行装,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不是回尹家将军府,而是就此要告别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鄞都。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人群拥着上了马。赵贤随后也骑了一匹棕色汗血马,行到珮瑄身边,向她道:“我在这里善后,你先走。”
珮瑄一拉缰绳,刚踏出了赵王府几步,四下里突然窜出了几个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他们个个佩着长剑,满脸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珮瑄蹙眉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挡本妃去路?”
为首的那人上前拱手道:“在下暗影卫指挥使无名,见过赵王府尹妃娘娘。”
“暗影卫?为何来我赵王府放肆?”珮瑄坐在马上,不怒自威。
“回娘娘的话,皇上有命,赵王府任何人不得离开鄞都。”无名虽然语气谦恭,可珮瑄依稀可以见到他眼中的阴鸷。
“哼,赵王乃是成年藩王,藩王就藩亦皇上亲自下的命令,君无戏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珮瑄诘问道。
“皇上病笃,如今是秦王监国,这是秦王下的命令。”无名只好如实相告。
“既然是秦王的命令,我们就不必为难指挥使大人了。”赵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珮瑄知道心思缜密如他,此时必然已经有了安排,便道:“指挥使大人放心,命妇这就回去。”
“你就不问我作何打算?”赵贤沉吟。
“我知你向来未雨绸缪,此番亦是自有良策,何苦多言。”珮瑄浅笑。
赵贤笑着点点头,伸手把珮瑄扶下马来。
转眼,天渐渐黑了下来,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院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人脸。
赵贤遣刘原道:“你去找两顶斗笠,还有长蓑衣来。”
珮瑄心下狐疑,但很快便明白了赵贤的用意。
赵贤和珮瑄换上了蓑衣斗笠,又担了柴在身上,看起来只是两个普通樵夫,一点儿也没有赵王、王妃的影子。
刘原道:“事不宜迟,两位快走吧,到了城外最近的那家驿站,自然有人接应。”
赵贤点头赞许,又吩咐刘原道:“记得派人护送琼妃回南诏,她是南诏公主,暗影卫不会为难她。还有,一个月后,我要见到你们把灿儿平安带到邯阳。”
刘原突然下跪道:“王爷放心,刘原必然不负所托。只恐怕今日一别,以后再难相见,王爷大恩大德,刘原没齿难忘。还望王爷、尹妃娘娘一路保重,日后平安喜乐。”
赵贤还未开口,珮瑄已经湿了眼眶。
“刘原,你也多保重。”赵贤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径直走了出去。
赵贤抓着珮瑄的手,在瓢泼大雨里拼命地奔跑,他们一步步踏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打湿了脚上的布靴。
雨点打在身上,声音清脆得很,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珮瑄心跳得极快,她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不真实的梦,这么突然,又这么虚幻。
“珮瑄,珮瑄!”
珮瑄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正欲回头,却被赵贤一把抓住。赵贤摇头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不可功亏一篑。”
珮瑄有些犹疑,她想起几日前,自己偷偷送了信给尹正琦,说自己今日就要回去,哥哥此时恐怕一直在等她回家。
“珮瑄,珮瑄!”那人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珮瑄不知为何,从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顾一切甩开了赵贤的手,向后奔去。
“哥,哥!我在这儿!”珮瑄只觉得脸上早已被水打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人骑着一匹白马,一路狂奔而来。他见珮瑄向他跑来,立刻一拉缰绳,一个利落的翻身下了马——正是尹正琦。
“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珮瑄上前紧紧抱住了正琦。
正琦眼里泛起了一层薄雾,哽咽道:“我在家等不到你,就去了赵王府一趟,我都知道了。”
珮瑄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哥,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尹家!”
正琦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叫她别走,可当他看到不远处的赵贤那双深邃的眸子的时候,终于咽下了自己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拍着珮瑄的肩道:“珮瑄,你长大了,哥食言了,终究不能保护你一辈子,尹家也不能。如今能保护你的,只有赵王殿下,邯阳路远,一路顺风。”
珮瑄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猛地点头。
正琦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来:“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以后如果还有用得到哥的地方,纵使是刀山火海,万里征程,也会赶来帮你。”
“哥!”珮瑄无力地跪倒在地。
“好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正琦骑上马,向她挥挥手。
珮瑄就这样在那个下着暴雨的秋天,离开了鄞都,而数年后,当她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早已是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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