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许真心喂了狗

苏烟锁凝视着正对床幔前方的牡丹图，记忆中，这副牡丹图早在自己及笄礼前一天便不见了。牡丹图乃是她外公于十三岁生日时送她，收到牡丹图的第二年，外祖父便在戎边时遭敌国伏击身死异乡，尸首被置于敌国皇宫之中。

她犹记得自己昨夜匍匐雪地里七窍流血，望着负心人与庶妹扶持远去，含恨而终。

满天飞雪，张狂风声，还历历在目。

今日醒来却天光大亮，满圆春色，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她重生了？

苏烟锁怔了半晌，从床上下来，走到床幔旁撩开轻薄纱帐，缓步走到画前，手指轻触画纸，指腹传来的质感尤为真实，她心里不免有些难以置信。

向后退了两步，站定后，苏烟锁思索了片刻，朝雕花木门外走去，刚跨过门槛，抬头便能看见那株梨花木，枝头还开着浓雾一样的花朵，成片成片，盖的叶子都看不见。

哪里有冬日，万里冰封不见来处的萧条模样。

她失神许久，也没想清楚这究竟是死后世界，还是梦境世界。

直至一个声音悦耳响起：“小姐怎么光着脚跑出来了，秋天凉风大，小姐这样是要着凉的。”

她转头，便看见女孩儿，十五六岁模样，着一身鹅黄半袖长裙，扎着双丫髻，手中捧着个铜盆，身后跟着四五个同色服装的小丫鬟，看着她时都一脸疑惑与担忧。

几乎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苏烟锁喊道：“执素？”

她的贴身丫鬟执素，从七岁起便在侍候她，苏烟锁一直待她很好，把她当做亲姐妹，十七岁那年的大雪，她为救陈寒枝被困山谷，执素将自己的血肉做成肉糜，愣是让她熬过了那个山谷里的冬天。

直至她们走出山谷，执素终于撑不下倒下，掀开她的衣物苏烟锁这才发现执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那之后她后悔不已，反倒将执素的死化作动力，为陈寒枝谋划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小姐这是怎么了？”少女的眼瞳清澈，不见半点阴霾，望着她似笑非笑道。

苏烟锁不语，而是款步上前，轻轻搂过少女瘦弱肩膀，她如今年少身子不够高，却还是踮起脚尖尽量将下巴抵在了少女肩头，眼中绪泪，心中暗暗几下毒誓。

此生，绝不会让陈寒枝好过。

重生后的第二日，苏烟锁渐渐理清了她如今处在的何时何月。

她回到的，是大荀天禄十二年，她十四岁的这一年，外祖父死后第三个月。

陈寒枝彼时还是皇子，出身低贱，本就不受宠，靠着拉拢权臣重臣才得以在皇室站稳脚跟，此人看似温润实际一肚子坏水前世她也是被他柔弱温润的外表给骗了。

她一时生气，失手捏坏了瓷杯。

执素见状急忙拿来手帕替她将划破的手包住，低低道：“院中用度越来越差了，刘姨娘偏说什么跟随皇后娘娘禁奢禁糜，不可铺张，茶具都已经旧得如此易碎了。”

“那便去库房另一套新的茶具。”苏烟锁淡淡道。

闻言执素有些许诧异：“小姐昨日还说，刘姨娘管家不易，不愿麻烦她，今日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手上缠好了布，她抬眼看向执素，声音清冷地说：“父亲虽是高官，可府中的用度向来都指着娘亲的嫁妆，是时候从刘氏那儿把母亲的嫁妆要回来了。”

执素闻言欣喜一笑：“那最好了，夫人的嫁妆本就是小姐的东西，被刘氏母女俩占了那么多年，嘴上说着是为了侯府，实际就是霸着自己用，我昨日还在二小姐头上瞧见夫人的雀簪呢。”

屋外池塘边摆着的更漏发出一声脆响。

苏烟锁将一块碎了的瓷片握进手心，勾唇一笑：“从前是不稀罕，即是我的东西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院门被大力踹开了。

她刚出门，就见门前乌泱泱排了一溜人。老太太一跨入她院内，便将拐杖杵进了院里的泥地里，道：“苏烟锁，瞧你都做了什么。”

算过日子，又听执素提到了月中踏春宴上自己衣衫不整落入河中染了风寒一事，苏烟锁便想起来了。

几日前定远侯府递来帖子请她与庶妹苏烟凝前往赴宴，她未作他想便去了，谁知竟入了一个大圈套。

宴上她被打晕，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河中，起来时衣衫不整，那时有一男子站在她身侧，被众人瞧见后，次日便流言四起。

说她作风不端与男子嬉戏不甚坠湖，更有甚者说她已然失身。

她那时年少，也有过这样一段天真时光，只觉得自己没做错便不做辩解，不做挣扎，任由着流言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祖母得知此事后前来院中，给予她重罚，打了二十板子不说，此事后她院中门可罗雀，京中姐妹不再与她往来，还传出了她可待下人欺辱弟妹一类说辞。

如此下来，上门同父亲求娶她的人再没有了。

她郁郁寡欢，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好的缘故，直至在皇宫偶遇陈寒枝，才重拾希望。

那是她跌入泥潭后遇到的唯一的光，她拼了命也想将他托出水面。

为他披荆斩棘，闯出了一条路，却害得自己愈发可怖。

老太太已过花甲，花白的头发在发顶挽了一个髻簪有翠绿珠钗，额头上佩戴灰褐色镶有和田白玉的抹额，外罩着件褐色褂袍，拐杖是檀香木所制，底部尖锐的插入泥里。

一行人站在苏烟锁的梨花小石径上，放眼望去浩浩荡荡一溜，以老太太为首，她那庶母在侧扶着老祖母的一只手臂，同样怒视着她。

见苏烟锁端正站着，脸上没有一丝惧怕，刘氏微微皱眉道：“锁儿，祖母同你说话，你答也不答吗？”

苏烟锁瞥了她一眼，眸光尖锐。

十七岁以前的苏烟锁柔弱怯懦，怕事怕人。偶尔旁人稍发点说话她便吓一跳，若是以前被庶母这么大吼一句早哭岔气了，如今却一脚正色，淡然处之，着实令几人有些意外。

“祖母同我说话，姨娘插什么嘴？”苏烟锁面色冰冷，淡道。

刘氏被她给噎住，皱了下眉，却拿不出话来驳她：“你。”只道是今日这丫头片子吃了枪药了。

却不成想苏烟锁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我？相府嫡女，我娘是成玉侯府嫡女，姨娘厨娘出身又并非父亲正妻，同我说话为何不敬称？”

“我是你父亲……”

“父亲房中一妾。”她毫不客气，字字珠玑，“父亲是宰辅重臣，不会不知道我大荀明律规定了，扶妾为正妻徒行半年？姨娘这是要让父亲入狱不成。”

闻言刘氏窘迫，嗫喏许久才说：“但我毕竟是你的长辈。”

“长辈？你一非平妻二非贵妾，便想妄称长辈，别脏了我苏家门楣！”

“苏烟锁！你怎能如此和姨娘说话。”太奶奶将拐杖杵在地上拍着杖头气道。

苏烟锁心道，等的就是老太太这句话，不多时她“噗”的跪下，低垂着头再抬起，双眼便已通红：“祖母，锁儿哪一句说错了？哪一条不是律法？不是教条。”

“这……”老太太还是头一次见这面冷心冷的丫头落下泪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听苏烟锁颤声又说：“父亲朝中事务繁忙，家中唯一与锁儿至亲至爱的只有祖母一人，祖母这样责备锁儿，孙女很是委屈。”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她苏烟锁才是老太太唯一的嫡亲孙女，既警醒了老太太，又提点了刘氏。

老太太闻言后也一时语塞，毕竟苏烟锁说的没错，可自己怎么就成了欺负自己嫡亲孙女的罪人了。

见祖母神色有变，苏烟锁便猜到她动摇了，借机扯松了手上的手帕，风一吹将手帕卷到了台阶底下，她再顺势一跪道：“不知祖母今日来所为何事？”

刘氏闻言以为机会来了，大肆说道：“自然是为你游园会失身一事！”

“失身？”苏烟锁直起腰，故作无辜看向她，“姨娘是听谁说的？”

“你做的腌臜事全城都知道。”

“全城？那日姨娘并不在场如何得知全程人都在？既然没见过又如何能说全城。”苏烟锁义正言辞道。

她话了，刘氏皱眉瞪她：“你妹妹那日可也在场。”

“哦？妹妹可有亲眼看见我与那男人苟合？可见我光着身子？”

“这……”

“那日我不过落水被救，衣衫湿透，便说我与男子苟合，烟凝身为我妹妹，如何能这样污蔑我。”她说罢哽咽了一声，抬起伤手抹了把泪。

老太太见状连忙上前端起她的伤手，问：“这是怎么伤着的？”

苏烟锁低头不语，只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小姐屋子里的茶具旧了轻轻一捏便裂开，这才扎了手，老太太请为我家小姐做主啊。”执素上前一把跪下，说罢甚至磕了个头，“刘姨娘以追随皇后娘娘节俭之风为由可口小姐财务，殊不知那些财务都是夫人生前留给小姐的，小姐竟还一样没用上，不知去了哪里。”

闻言老太太面色温怒，扭头瞪了眼刘氏。

刘氏下意识躲闪。却又听见老太太问道：“为何不与祖母说？”

执素声泪俱下：“小姐心疼刘姨娘，说刘姨娘治理侯府本就不易，不愿麻烦，谁知今日让旧茶具伤了手，还不知有无伤到筋骨或是留下疤痕，以后可怎么寻夫家啊……呜呜。”

不愧是跟随她长大的知心人，默契十足，苏烟锁心道。

“岂有此理！”老太太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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