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贾诩领了命从宫殿中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残破的宫墙，也就这里还有这么整齐的院落，贾诩本打算上马车回府，眼前突然一黑，不由得想起了伍琼的惨状，饶是见惯了场面的贾诩，也感到惊悚，略微定了定神，摆手示意车夫先回去，自己要在长安城里走一走。

贾诩是很少出来走动的，除了本身就是好静之人外，这长安城也着实不是一个适合溜达的都市，刚出宫门没几步，就有士兵凑上前来要“搜牢”。搜牢的意思就是明抢，没钱就打，打完了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还好一个颇有见识的老兵认出了贾诩，才算没有被扒光衣服。但衣服也被几个小兵扯得左一个洞，右一个窟窿，活脱脱的像个华丽的叫花子。这些动了手的小兵战战兢兢的团缩在一起，七八个人就好像一个大灯笼掉在地上一样。有几个小兵看上去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已经哭成一团。

搜牢搜到了传说中的毒士身上，能有什么好果子。贾诩并不知道小兵们为何恐慌成这样，想要伸手去拉起他们，他们却缩得更紧，生怕被贾诩拉走。贾诩不解的看看老兵。却见老兵也齐齐整整的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像是要把地上的砖都给砸出来似的 。

只听那老兵口里嘟嘟囔囔的说，求神仙大人放过这些孩子们，别拿他们当饭吃了。小的知道神仙的大名，当初在吕布大人帐下时就听说神仙大人要拿这童男童女当药引子才能与天神沟通，正是神仙大人施了法术，才让那些敌人自己打起自己来。

贾诩看着这跪了一地，缩成一片老兵小兵们，和他们散落了一地搜刮来的财物。想着如果不是这世道不让人好好活着，这些老兵或许在家种地生娃，小兵或许在家放羊牧牛。正是这世道将人变成猛兽，本该放羊种地的老实人，为了活着，也只能去抢劫更弱的人。一时之间，贾诩竟然不知道该和这些人说些什么?告诉他们不要欺压百姓，因为他们自己便是百姓?那多半是徒劳的，这世间没有给他们留下那样活着的方式。这是一个你不杀人，就要被人杀的世间。什么公序良俗，道德正义，都抵不过一顿饱饭和三尺粗布。

或者耐心的给他们解释自己并不是什么神仙，只是看多了这世间的人心而已，也没有什么法术，不过是无利不起早罢了，旋即贾诩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别说他们能不能听明白，就算听明白了，侵犯了自己这样的官，也是论罪当死。

贾诩四下里寻找了一下这些兵痞们搜刮来的东西，说道，罢了，都是自家人，今天可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本官，让本官高兴高兴，就放了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兔崽子。老兵连忙连滚带爬的奔向一辆抢来的小推车，在推车的后面拎出一只女子，把她摆在了贾诩面前，像是从柜子里翻出一块肉似的。嘴里还忍不住高兴的说，有，这儿有个美人，可比那些小猴崽子们强多了。肉嫩还水灵。

贾诩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抬着头谄媚笑着的老兵，手里正薅着那只女子的头发，给贾诩看着这只女子的成色。似乎看到贾诩大人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就将唾沫啐在手上，要去把那女子的脸抹的白净一些。

贾诩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就这样吧，给本官再找件合适的衣服来，这只女子归本官了。以后长点眼睛。

说罢，一脚将老兵踹翻，薅起那只女子，吆喝着那些还缩在一起的小兵，给自己找了件像样的衣服。小兵们这才纷纷从惊恐之中站起身来，原来这神仙也食人间烟火。虽然都被这位神仙大人抽了几鞭，像赶牲口一样的支使着，但能活下来就是赚到了。小兵们千恩万谢神仙大人的菩萨心肠。

而贾诩已经拎着那女子扬长而去。走到一个僻静之处，贾诩松开女子的衣领，说，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那女子眼睛掠过一丝微光，转瞬又不见，只是傻傻的看着贾诩，似乎在说自己并不会说话。

世间如此之乱，人心当然更加深不可测。而贾诩的所谓算无遗策也不过就是看透了这世道人心。更别说只是一个十几岁的落魄人家的女子。

贾诩只是很平静的说，这年头，都不容易。你走吧，活下去，另外，如果想活得久一些，要用刀刮花你的脸。

那女子果然说话了，不过却没有丝毫感谢的意思——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反正这样活着也就是死了。

贾诩看着这女子闭目等死的样子，也不理会，径直离去，不多久就听到后面气喘吁吁和跑动声，是那女子又追了上来。

贾诩仍然没有搭理她，只是仿佛和空气说了一句，要是实在没地方去，我府里缺个掏粪的。

那女子也没有说话，只是悄悄的跟着贾诩回到了府中，似乎算是默认了贾诩的安排。刚和门上管事安排了要打点行囊，就有人来拜访。

贾诩本打算按照以往的习惯大门一锁，爱谁谁，一概不见，可无奈这位拿着皇帝的圣旨，虽然贾诩并没有把那个小皇帝放在眼里，但没准儿是董卓的旨意哪？贾诩这才令仆役将锁了许久的府门打开，打开门一看，既不是旧相识，也不是宫里的宦官，是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捧着圣旨进到贾诩府的正堂，贾诩假模假样的聆听着圣旨，心里在不断揣测着——嗯，不错，是董卓的口气，等等，这小皇帝有点意思。

听完了圣旨，也就知道来的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先前准备算计的大司马刘虞的儿子刘和，这年轻人也和其他年轻人一样，都想着当盖世英雄。贾诩也懒得去戳破这些少年的英雄梦，毕竟现实已经够残酷的，还不让少年做梦，那就不厚道了。

刘和虽是宗室公子，却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看起来也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恭敬的站在堂中，等着贾诩的问话。

从刘和站那里开始，贾诩的眼皮都未抬起来过 ，像是堂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既不请座上茶，也不搭理，似乎要这么干耗着。

这刘和虽是年轻人，却早就懂了人情世故。这位贾诩看起来不好相处，傲慢无礼。但刘和知道，没有这位贾诩，他这辈子都无法离开长安城，都只能当个质子。不过令刘和想不清楚的是，这位国贼董卓的铁杆嫡系谋士为何要帮助自己，要说之前送礼的话，刘和可是暗中送了不少人，唯独这位贾诩，怎么也送不进来，别说送礼了，要不是今天有皇上的圣旨，贾诩的府门都不开的。

刘和表面上还很平静，等待着贾诩从闭目养神中醒来搭理自己，心中却想起了临行前皇帝的托付，如今国贼董卓的性情越来越乖张，杀公卿如宰猪羊，只怕再不多时，朕也会和皇兄一样，成了刀下鬼。朕遍观满朝文武，唯有贾诩能为朕解此危局。

刘和心中想着皇帝的托付，再看看眼前这位贾诩的表情，似乎这天下大事和这位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了皇帝精心设计隐藏在圣旨之中的含义，居然还是这么乐得自在。

还好，贾诩还是开口了，却和圣旨没啥关系——

听说刘公子特别喜欢书法，而且颇有造诣，也不知道公子最喜欢谁的字？

刘和摸不着头脑，心里急得想问贾诩，能给个痛快话吗？啥时候，聊起书法了？接下来不会是要聊诗词歌赋吧？

贾诩窥见了刘和心理的波动，从手边拿起一个信封，说——宝剑增英雄，香车配美人。年前太师命钟繇大人给我写了个贺寿帖，他们都说能值不少钱，公子是行家，来给我估个价？

刘和的心蹦得很快，他听出了贾诩话中的几层含义，第一层，贾诩是在告诫刘和，并通过刘和告诉皇帝，别整天做英雄梦，你们的一切都在董卓的控制之下，包括你们在圣旨中隐藏的内容；第二层，贾诩自己也时刻被董卓监视着，稍有动作就万劫不复，所以贾诩既不敢有什么表示，也不会有什么表示；第三层，贾诩借着书法，为刘和引荐了钟繇。不愧是贾诩，风雨不透。

刘和想通了这些，才明白皇帝为何说能解此危局，唯此一人。

只听贾诩接着说，奉旨意，由下官护送公子出京向各位大人宣读皇上的旨意，公子准备一下，明日启程。这个钟繇的帖子就当是下官的见面礼了。

刘和了却了心中的疑惑，这才落座，自有丫鬟端上茶水，不过这贾府里的丫鬟居然出落的如此美艳动人，让刘和这个少年郎不由得心动。

贾诩却微微皱眉，这丫鬟却是今天路边捡起那个女子，想来是梳洗了一番，管家觉得这姿色刷马桶可惜了，就擅作主张的安排成了丫鬟，这个管家，仗着是贾诩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就越来越放肆了。贾诩心中盘算着，这个女子有几分本事，居然凭借自己的魅力，让管家违抗自己的命令。

那边刘和稍微稳定了一下心动，匆匆喝了茶，忙忙的拿起钟繇的帖子便告辞。那丫鬟看着刘和落跑的背影，重拾了自己丧失许久的骄傲。

贾诩微微的叹息了一声——这个小管家，居然开始管我了。

丫鬟转身说，是夫人的意思。

贾诩心里想，哎，摊上这么个夫人，何愁家门不灭啊。我为什么府门不开，还不是怕家里的这位女英雄非要去行侠仗义?得，现在又配上这么个也不怕惹祸的人，完了完了。

要说贾诩这位夫人，来头可确实不小，正经的皇室宗亲之女，少年时便女扮男装仗剑走天涯，在躲避成为政治婚姻牺牲品的同时还顺便在西凉某处的氐人部落里救出了贾诩，当然贾诩为了低调兼巴结上司，就编了谎话说，自己诈称是太尉段公的孙子，氐人惧怕太尉，所以才活了下来。

贾诩正头痛的自己这不嫌事大的夫人时，又有人来敲门了。这次来的居然是荀攸，之所以说居然，是因为贾诩几天前已经劝荀攸火速离开长安城，贾诩本以为荀攸现在已经过了黄河，没想到这家伙还没走。贾诩一赌气 ，自然还是照例不见。就在贾诩犹豫着是不是过分时，贾诩府门前忽然来临了一队骑兵，将正在大放厥词的荀攸抓走，贾诩透过门缝看到了荀攸的决绝，心想——这傻蛋，让他走不走。现在回来就为了还我一个清白。大傻子。

贾诩回身一看，他那不省心的夫人刘氏早已提剑在手，大有现在就去抢回荀攸的架势。贾诩连忙安抚，许愿了牢里咱有人，过几天咱就能掉包换出来，不用动手。

贾诩心中就担心哪天夫人刘氏的身份泄露出去，那么董卓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灭了自己满门。而现在刘氏的身份是羌人首领的女儿阿不达。

刘氏本来救了贾诩之后就继续的云游江湖，行侠仗义，可后来听说董卓进京，将满城公卿按顺序杀，等刘氏回到洛阳时，自己的家已经被董卓灭门。

国仇家恨，让刘氏一怒拔剑，当街行刺了董卓，那是董卓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后来按照贾诩的话说，咱牢里有人，硬是换了刘氏一命，从此就成为了贾诩的夫人，但却从未忘却这国仇家恨。

贾诩再三嘱托，此番自己出长安城，就是要动摇董卓的根基——西凉军的三大中郎将，望夫人相忍为国，切勿冲动。

刘氏也知道贾诩为了救下她，担了多少风险。刘氏也相信一旦自己有危险，这个看起来非常怕事，整天大门不出的宅男绝对敢把天捅破。

贾诩又说，刘和已经动心了，那个丫鬟得带上，这丫头既然想自己来改变命运，那就由她自己吧。只是这世道太乱，为夫怕是护佑不了其他人了。

刘氏知道自己的丈夫平日里不爱说话，今日能再三嘱托，是因为事关重大。只是说了一句，别老叫丫头，她有名，也曾是长安大户人家，姓邹名雨。

次日清晨，刘和早早的等候在门口，见贾诩从角门出来，就迎上前去，心中有许多感谢不知……呀，那女子也同行吗？

那刘和的眼睛已经在邹雨的身上停住不动。邹雨狠狠的回了这个有些孟浪的少年郎一眼，却又不舍得过多的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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