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一粒碎银子保住我耳朵的臭羊倌名叫“赵全”,白莲社大同香的义士,他也不藏着掖着,反正早在朝廷的通缉录里。
那天以后李同没来过,倒是这个赵全喜欢跑来聊闲白。他也没什么正文儿,跟所有乡巴佬一样,爱打探些皇室秘辛:皇帝什么样?皇后漂亮吗?公主好看吗?皇帝的妃子有多少?睡得过来吗……
看着他那张粗犷中略带憨厚的大黑脸,嗯,这人能处!
于是我跟他要了一壶酒,两只烧鸡,一只下酒,另一只投喂我的保镖“神兽”胖丫头。
酒过三巡,我把皇帝老儿做的那些龌龊事,我看不惯的那些混账人混账事一股脑都吐露了个痛快!
方直要是知道我这般嘴巴不把门,定要弹我脑瓜崩----“出脑浆子那种”!
那赵全也是个性情中人,听我说了宫人们水深火热朝生夕死的待遇,气得跳起来劈了院里的石桌。
我连忙拉着他,倒不是心疼那桌子,实在是酒肉没地方放了……
“啥人呢这是?啥真龙天子?咋这坏咧?!”
吃着他的烧鸡喝着他带来的酒,连带他这人也顺眼许多。看他顺眼,于是我跟他说了背上伤疤的来历,他听说我打过皇帝,越发看我对眼……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与我诉起了平生,说到激动处还抹眼泪:
“额也木想落草为寇,木想过当乱党,额就想吃口饱饭,穿件暖和皮子。额爹娘去得早,从小给财主放羊,额把羊养得可肥咧!那时候额就想啊,有一天放额自己的羊,把额滴妹子嫁个好爷们,再娶上一房婆姨,额这辈子就知足咧……”
“那后来呢?”
“后来啊……官军烧荒把草场烧木见咧,羊也丢咧,额的东家财主跟鞑靼人做买卖被官府抄家流放。那个冬天啊,额是活下来咧,额那可怜的妹子活活冻死咧……”
那天晚上,我俩对着月亮磕头结拜,一旁的神兽胖丫自顾自啃着烧鸡。智见和尚大概是听说赵全在院子里,急匆匆跑来撵人,却迎头见着我们在结拜……
竟也一时无语,叹了一句:
“你这心思一向如此跳脱吗?”
而后找个理由责怪我们喝酒吃肉扰佛门清净!
我乐了,“佛门清不清静我不知道,你这庙里干谋反绑票的买卖,你跟我说清净?”
智见双手合十口称阿弥,再次提醒我:“女施主切记勿造口业!”
“怪不得,怪不得胖丫跟我说和尚肉酸,我看你确实很酸!”
我跟赵全大笑起来,气得智见拂袖而去。
这头刚认了白莲社的义士赵全当大哥,另一头便打算摸一摸神棍蓝道行的底,我怀疑,他与方直有接触。
蓝道行这人,怎么着也不肯放下他“篮仙人”的身段。说话云里雾里,似是而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常人也许吃他这套,我好歹是黑莲教教主,只觉得他爱装!
他装归装,能耐倒是有,毕竟是他的药浴方子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而且,几句话就能卸掉李同的爪牙,可见他在白莲社说话是有分量的。
和他套了许久的话,只能确定一件事----
他憋着要把“神兽”甩给我!
而经历了李同的羞辱,我也很乐意把神兽留在身边。
我只是困惑,这神兽一天到晚嚷着吃人,她真吃过人吗?
蓝道行忽然收了笑容,严肃地告诉我:
“王母座前神兽,自幼食人,已历十余载,非是儿戏!”
装!又给我装……
我问神兽,神兽也附和着,一脸诚挚地告诉我:“和尚肉酸,道士肉柴,山贼有嚼劲,官差都肥……”
当时我只当她傻得厉害,懒得与她较真。
直到……
她扛着一条卸下来的人腿朝我奔来:
“有肉吃了!”
不规整的腿根处拖皮带筋滴着血……
任何一个切过肉的都能判断出来----这是硬扯下来的!
我有限的见识在那一刻坍塌了,腿肚子打抖,转身我就撒丫子跑。那神兽转世的胖丫头愣啊,扛着人腿在后边追,我一个练过轻功的,树上树下旋转跳跃硬是甩不开她!
到最后我实在跳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回到地面与她对峙。
胖丫还笑呢,丢下人腿就开始给我鼓掌……
合着我刚才一通奔波在她看来是给她耍把式看?!
我指着那条毛腿,气不打一处来,“这是谁?”
胖丫见我动怒,她也慌了,委屈巴巴地指着身后不知东南西北的方向:
“他追我们……”
那是一条左腿,脚掌上是这个季节武夫们标配的草鞋。
看这身量,应该不是我那拜把子的大哥赵全。
这天我才知道……
这神兽是真神兽,至少也是撕着人长大的……
不是闹着玩的!
胖丫是甩不掉了,我重新打量她,扶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要认我当主母,以后不能吃人,知道吗?”
胖丫皱着眉,感觉她做了很艰难的抉择,撇着嘴狠狠点头应了。
可没过一会儿她便流着口水忧心忡忡地问我:
“肚子饿,吃什么?”
五月,林子里的野味不要太多!
我爬到树上没一会儿就盯上了两只野兔,扔了飞磺双双打晕过去。胖丫开心啊,三下五除二上嘴便咬开活兔子的皮子,给它扒皮开膛……
上一次见到这种吃法,还是老家的大黄!
胖丫倒也讲礼数,兔子递给我让我先吃。只是看着她满嘴鲜血,手里没死透的兔子挣扎发抖,我一时间毫无食欲。
左思右想,这丫头,虽然不是什么“神兽”,但一定是从小被当“神兽”养的。
不知走了多久,日近黄昏,林子里倒有间木屋,我和胖丫便歇了进去。木屋应该是山寨里的猎户们搭建的,有弓箭,有水壶,还有火折子和粗盐……
我生了火,把另一只兔子给烤了,香气四溢,胖丫闻着味儿又开始咽口水。我便给了她一只兔子腿,对她说:
“咱是人,咱不吃生肉,熟的才好吃!”
胖丫笑着,眼里映出篝火的光,点头如捣蒜一般认同。
刚养好一些又奔波一天一夜,我太累了,躺在那炕上便眼皮打架。
我望了眼胖丫,她坐在那方桌前,严肃认真地盯着柴门,活像个镇宅的貔貅。有她在门口给我守着,我安心许多,没多久,便睡了去……
一天前,也就是白莲社打算将我送回这日,我又遇险了。
事情还是因我而起……
那日我喝大了便与赵全说了方直的坏话:说他虚情假意,杀人不眨眼,爱弹脑瓜崩;说他前脚说情话,后脚拿我当鱼饵,拘着我憋着灭我满门……
赵全上头了,说什么也要带我去丰州,那里汉、蒙、鞑靼……混居,朝廷鞭长莫及,任他西厂方直通天的本事,也难在那个地头上撒野。
我低估了赵全的愣气,他居然在白莲社要将我送回的这日,驾着车一路向西。等我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停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里。
赵全身边带着两个眼熟的打手,就是那日帮着李同辱我的那两人。他们三个,从我进入报国寺的那天开始便负责看押我。
赵全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对我说:
“妹子,你既然认额作大哥,大哥就要管到底。先跟哥去丰州躲阵子,等风头过去咧,大哥送你回家!”
我一时懵了,结结巴巴地问他:
“那……那你们教宗那里……你怎么交代?”
篝火印着他的黑脸,第一次,我在他那张粗犷又朴实的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狡黠。
他挥了挥手,“额不管咧,让他们跟朝廷斗去,总之你是额滴妹子,额不能看你再回火坑!”
话说的真诚,可他身边那两个打手却漏出了异样的神色。我大概猜到,这是他们白莲社自己掐起来了……
我不敢拒绝,怕被灭口,只扑通一跪:
“大哥,你是我亲哥,这么多年背井离乡,只有你愿意带我离开那个恶毒的太监!
大哥在上,请受妹子一拜……”
赵全见我应允,开心极了,拉着身边两个练家子打手向我介绍----
一个“千斤坠”张午,一个“铁砂掌”李未,原本都是大同府出来的义士。
只是他们三人各自还有些不同的想法……
那夜,张午居然趁我起夜跟了来,拿刀架着我吩咐我不许出声,之后便押着我上了马。马匹跑起来,赵全和李未这才后知后觉,在后面追赶。
夜里的树林子漆黑,张午丢了火把,全凭老马识途。
“你又是谁的人?要带我去哪?”
还没等他回答,忽然听到身后有野兽般的粗息低吼,紧接着马儿扬起前蹄,似乎被巨大的力量揪住了尾巴……
我和张午都摔下马,张午还给我当了垫背。
等我爬起来再看,只见那神兽胖丫杀到,此刻正跟马儿打架!
我趁乱便摸黑跑了出去,想着先离开是非之地,天刚亮便看见胖丫追过来了,肩上还扛着一条毛腿……
小木屋土炕上这一觉睡得香甜。
我才不会担心谁又跑来绑我,这帮混蛋玩意儿来来去去跑不开一个“利”字,只要方直还是督公,他们都不舍得让我死。
何况,还有那神兽给我守夜……
梦里,我还在漆黑不见底的树林子里奔跑,恍惚间看见火光。方直举着火把,焦急寻找,而我就在他眼前他却看我不见?
漫山遍野此起彼伏地在叫我的名字。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听见胖丫喊了一声“督公”……
我睁开眼,顺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走到屋外,便瞧见漫山都是举着火把的锦衣卫,他们把木屋围了。隔着栅栏,方直严肃的脸被火把的光芒映得越发冰冷,他还是那身大红的飞鱼服,戴着三山乌纱帽,只是满脸疲惫。当他转头看向我,一瞬间,眼眶红了,我两相顾无言,他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他还是好软,好舒服,在他怀里,我忍不住往他胸口钻。我不明白我自己,我想过很多次再见他一定要狠狠打他,骂他,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可是,在他怀里,我居然使不上一丝力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恨方直,也更恨贪恋他怀抱的我自己!
“不哭了,我在!”
“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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