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卿阖家安康,倒是朕如同孤家寡人。”
“陛下励精图治,天下百姓感念仁君恩德,看似独身一人,却有万千景仰泽被,已是不易。”
顾吟方滴水不漏地宽慰陛下,寻常谏言时却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和母亲不仅是容貌相似,有时候就连性情都是这般的冷漠,有分寸,却毫无生气。
赵琼不复庄严的神容轰的崩塌,似是要躲避甚么的,顷刻不敢直视毫不胆怯的顾吟方,在亲生儿子身上……赵琼俨然看到了顾氏当年的影子。
“顾老太师明日出殡,你留居京城许久,边关事务终究无暇顾及,不妨改任京中殿前司,也好照料顾家老小。”
此事顾吟方婉拒在前,身为帝王一再挽留,却是为了这种荒诞可笑的理由。
“臣武功浅薄,不能胜任殿前司要职,请陛下另思能臣。”
此话怎么听都是纯然的讽刺,顾吟方却明知故言的推脱至极,令素来易怒的赵琼勃然变色。
顾吟方神色隐晦不愿多说,赵琼却不肯就此罢手峻容微寒,怒难自抑地召唤侍卫拿下顾吟方,一时剑拔弩张的大殿鸦雀无声。
“顾吟方……你既不想脱离顾家,又不为朕所用,难道是要以命抗旨不成?!”
“臣绝无此意,还请陛下体谅顾老太师尸骨未……”
“不必拿你外祖压朕,你和顾氏……都是一贯的冷心冷性,毫无怜悯之心。”
赵琼随即厌恶地怒瞪不明所云的顾吟方,但顾吟方只为处理妥当外祖身后之事,只能暂时顺从赵琼的怒火。
“陈明,赐顾卿六十板子,让自幼有双亲教养的顾卿清醒清醒,究竟谁才是你们顾家的君、父!”
赵琼猝不及防的咬重了最后两字,顾吟方稍有几分倦意的眉眼泛红,既无反抗也不顺服地躬身上凳,此景“好似”只是一个年幼稚子,在反抗父亲的怒火加身罢了。
赵琼恨极了顾吟方与其母如出一辙的寡淡固执,顾吟方每强大一分,赵琼便越因为杨樾儿的离去而难过不已。
“砰——”
身后落下的每一杖,内监都毫不收敛,伴随着几阵撕裂的疼痛,绯红色官服也逐渐显露点点腥红,他片刻失去清醒地望着前方无动于衷的赵琼,心间的不解被无尽地愤懑代替。
陛下待忠良始终如此凉薄,他若是轻易地顺从陛下违逆正邪,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顾氏族人?
赵琼心有不忍地背过手去,不再注视着顾吟方在刑罚下煎熬,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少年沉重地喘息声,时刻牵动着赵琼内心柔软的那方心弦。
顾吟方入宫前就在祠堂跪了多个时辰,如今更是体力不支地紧紧依靠着凳身,浑身的冷汗浸湿了顾吟方的内衬,刻骨的刑罚仿佛没有尽头。
“二……二十六——”
高扬的紫檀木板重若千钧,他如何剧痛都躲避不及,郁结伤至肺腑呕出几抹鲜红。
肺腑之痛牵动臀后刑伤,敏锐的神经难以消受这切肤之痛,怀中的翡翠扳指摇摇欲坠,顾吟方紧紧护住怀中宝物,连半分脆弱都不肯流露在他人面前。
“嘶……”
居高临下的赵琼不禁转身侧目,顾吟方瘦削的身子不止的颤抖,身后的刑伤一下重过一下,难捱的就要恍惚晕厥。
板数才不过四十有余,顾吟方却像浑身浸透在血水中,狼狈不堪却又不肯堕入昏迷的深渊,指尖甚至将长凳都刻出深浅不一的裂纹。
“咯嗒——”
翡翠扳指忽地掉落,边缘的鎏金少许破碎,顾吟方虚弱地昏迷不知名状,身后惨状已是狼狈不堪。
似是少年臀伤的嫣红刺痛了赵琼,赵琼缓缓拾起那枚尚且温热的玉器,沾染了片片鲜红却仍宛若天工,肃穆的神容下又有几分无力。
“你既不想与朝廷公卿为伍,只想自在逍遥,那么当初就不该在军中打出名堂,子胥……”
赵琼躬身拿住顾吟方下颚,逼迫其抬起头看着眼前,顾吟方容色羸弱嗡唇难言,赵琼心间恻隐地力量稍轻,召唤侍卫搀扶起不省人事的顾吟方。
“不必打了,将顾吟方关入福宁殿思过,任何人不许求情。”
伺候赵琼多年的老太监心软,低首微瞥神色微缓有些愧于开口的官家,顺着赵琼的心意劝谏道:
“官家,小顾大人秉性刚直,若有不顺君意之处,便多思虑他为大宋的一腔孤勇啊……”
“朕知道了,顾老太师明日出殡,万不能教顾吟方伤重卧床,你可明白?”
赵琼心烦意乱地将扳指收进怀中,眸间微现担忧地瞥了一眼神志昏沉的儿子,往前踱步逃也似的离开前殿。
顾吟方很罕见会做梦,这次却梦见了高阁深殿,梦见了刀光血影,一席青衣将妖妃头颅一刀斩下,父亲肝肠寸断地抱住妖妃残身,深恶痛绝地指责母亲无心无情,而当时不过出生三日的他,在角落啼哭尚需要父母庇佑。
少年逐渐长大,迫切想要抓住眼前的真相,却每一次都会抓空,所谓梦魇只不过一场虚无,他内心志向已付诸于行。
“——阿娘?!”
顾吟方浑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幻梦中数个身影交织映目,身后的臀伤撕裂动辄不能,他只能时刻清醒着警醒自己,切勿参与党争杀伐之中,否则就连真正的忠心也会被掐灭。
如今顾家已是强弩之末,他名义上父无母亡,亲父可以因顾家不肯攀附而动起杀心,自然能轻易断绝顾家最后一丝血脉,震慑百官屈服于帝王强权。
顾吟方无力地坐起轻扶额头,倏尔忆起快要贻误出殡时辰,不由张皇地起身离开内殿。
年近不惑的赵琼,形影孤立地站于堂下,似是抉择是否就此放任而去,还是将顾吟方以守孝之名留任东京。
他究竟是要做顾吟方,还是赵子胥……
即使顾吟方轻微挪动便是撕裂之痛,他还是冷汗淋漓地行至垂拱殿门,执拗地向赵琼告罪请辞。
“官家……微臣使命未成,万望垂怜。”
顾吟方言辞已经卑微入骨,腰躬因钝痛而深伏颤抖,比起让赵琼认同自己的气节,还不如令一生为民的外祖入土为安。
赵琼转身看着顾吟方谦卑如斯,官家一身朱紫便服却威严不减,手中紧攥着那只温润细腻的扳指,思及先师与亲朋的殷殷嘱托,终究还是要舍弃那颗久固不化的顽石。
“给他匹马,不要耽搁了顾太师驾鹤西去。”
“微臣……多谢官家。”
顾吟方闻罢如蒙大赦,趔趄的起身御马而去,本以为此事铸就希望渺茫,却不知官家内心哪根恻隐之弦微动,竟准许他如此顺利地离开宫禁,难不成是夜半感知到外祖生前贤德,不忍令他老人家死后冤屈吗?
顾吟方始终没有抬眸看见赵琼意外的不舍,似乎顾吟方为名垂千古的老太师送行后,他的心志和傲骨都要随着故人的逝去,而与赵琼渐行渐远,直至两人再无交集。
“待顾老太师入土为安,就令顾吟方留京为官,两年内不得无故出京,为老太师……守孝。”
赵琼回想顾吟方刚才的坚决隐忍,料想自己当年若不是被杨氏相救,是否就不会有今日痛心疾首的对峙……
“如同我那年逼迫不了你为情所制,也奈何不了多年后你我的冤孽,顾瑛瑛。”
顾吟方纵马飞快的驰骋于坊市之间,臀伤如灼烧马下仍要尽力避及误伤百姓,闲行的百姓见顾吟方一身素槁,清风过阵却毫无跋扈飞扬,纵然心间哀悼可只能自行避让,唯恐耽搁了名满天下的顾老太师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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