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吟方纵马飞快地驰骋于坊市之间,未曾修养的臀伤如灼烧不断蔓延,马下仍要尽力避及勿要误伤百姓,强撑着一副内里憔悴病态的冰冷面容。
“请大伙们让一让,顾老太师今日出殡,咱们……恭送太师仙去!”
闲行的百姓见顾吟方一身素槁,清风过阵却毫无跋扈飞扬之气,早已知晓近日汴京有三朝贵臣过身,纵然心间哀悼可也只能自行避让。
卫王世子赵琅豪爽正派,唯恐耽搁了名满天下的顾老太师安葬,便提早放话令沿途街坊今日闭户,顾吟方才及时赶上外祖入葬之时,独身强忍着悲痛在前方引路,遍听过往哭嚎不止。
百姓的哭告、族人的惋惜,汴京漫天死寂,都如大厦将倾般将顾家压垮,葬礼礼毕伤情未愈的顾吟方未敢平坐,恍惚间虚弱不支的再次晕厥,醒来却被官家密旨“请”至内殿修养。
镂花窗前空明几净,隐有斜光映射极为柔和,顾吟方睡眼惺忪躲避灼眼的温煦,却感觉身后的刑伤不再像昨日那般折磨。
总归是父亲吩咐太医要他觐见时安然无恙,见识过风浪的太医……又怎能不尽心尽力?
“小内监,现在是几时了?”
“回……顾公事,已是寅时三刻,官家交代待您醒后,就前往福宁殿拜见。”
顾吟方纵然身经百战,可面对父亲近乎变态的软禁,一身壮志还不愿被如此耽搁,父亲还不明白他心志已决,无意为赵家所用么?
更别说父亲执意将他除官留任东京,就是特许他以武官之身转为学士,顾吟方都厌恶在父亲身旁悉听无稽之谈,陈条言状桩桩都是屈辱的卖笑。
顾吟方不胜其烦的梳整仪容,淡淡胭红掩盖了苍白的容色,冷静悲观的思量父亲会作何刁难,是否顾家有人从容为官一日,父亲就不会放弃为杨氏而疯魔至今?
“臣家中无虞,特来拜谢天家深恩,还望官家……准臣返回边关,为国……效力。”
顾吟方固然心志坚韧,蒙受不平之冤,究竟还是顾忌赵琼几分,不敢流露愠色惹怒君颜。
赵琼随手翻折陕西大捷的军报,心绪不宁的几番抬眸斟酌,看着跪直三刻有余的顾吟方双臂微抖,脸颊满是体虚所流下的冷汗,才大发慈悲地自我说服道:
“西夏竖子进犯边境久久难绝,子胥献计助薛向智取绥州,邸报合该有……顾家一份功劳。”
赵琼此时的慈爱悲悯,在顾吟方看来更是矜傲不得,他青眉淡愁难下心头,君王却从不为一时喜怒无常而自责惭愧,这便是他……不愿与谄媚小人为伍之因。
“你无须惶恐朕出言无状,到底是留任汴京照顾顾家老小,还是仅以团练之身碌碌无为,朕……可以凭先师之面发誓,绝不会祸及你外祖家人。”
父亲究竟是对前日的皮肉之苦做补偿,还是以先师名义逼迫他就范,顾吟方都等不及离开前安置好家族孤怜,可悲自己从无颜面正大光明地认祖归宗,却要受管生不管养的父亲地掣肘。
“顾家不敢居功自傲,只求家中孤弱能有高墙立身,无贫济礼节之扰,除此微志别无所求。”
顾吟方思及外祖在世前的清骨,不愿对薄待宗族的父亲卑躬屈膝,此刻以功换得家之安康,已是孤伶不堪的他对君王最后的期望。
赵琼闻言发笑地盯了他两秒,轻弄砚台召唤顾吟方近前,顾吟方始料未及的微微挪步,抗拒之举果然令赵琼眉头紧蹙,赵琼方欲不悦地厉声训斥,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敞开愧疚的心扉。
“……官家!”
须臾,赵琼忽然丝毫不觉过分地扯过顾吟方衣袖,顾吟方顷刻浑身失重的向前倾倒,险些要落到赵琼怀中。
好在顾吟方腰力不浅,及时止损地扶住书案跪坐而起,自觉深感冒犯地避过目光,赵琼无奈之余,却又不得不佩服顾家人的刚骨,下意识的想帮扶顾吟方一把,终其只是灿灿地收回手。
顾吟方素来端正如松,面对生父多敬少畏,此时却摸不清父亲行径前后不一的原因,只能用无尽地沉默表达不予苟同的决心。
那张酷似顾瑛瑛的眉眼依旧寡淡肃正,好像时刻都可以因为君王肆意而以死为谏,赵琼心下隐痛,难以强迫自己忘却前尘,此时却涌不上几分初见时的恨意。
顾吟方没有与赵琼和好之意,两人之间的隔阂沟壑难湮,断不是父亲一时敲砖引玉可以抹去的,也不会因为两人互相退步而消去痕迹,破镜……难重,以后的岁月……他只会忠于大宋。
赵琼其实心间甚明,顾吟方不会恨为天下生计的官家,但也不会遗忘因为自己的生父只顾私情,才让外祖全族无出头之日,自己也因此经受多年的颠沛,至今无人可依傍,就连落叶归根,完成外祖的遗志都成了奢望。
“就这点要求?你就不想……”成为朕名义上的亲臣,享受高官厚禄,一辈子衣食无忧么……
赵琼倏尔不复威严的苦涩轻笑,顾吟方却还是不言而喻明言拒绝,眼眸间甚至皆是难以掩藏的鄙夷之色,与多年前顾瑛瑛的大义明诚不谋而合。
赵琼自多年的兜兜转转,虽然年近不惑基业守成,却还是难以理解当年顾家之决,不仅令赵琼痛失挚爱,还永远失去了可以平安长大的稚子。
赵琼未登基前只是一个处处受制的藩王,不知哪一回中了叛军暗算,杨樾儿从贼营中将赵琼与顾瑛瑛救回京师,不顾身险让两人藏匿于医馆,赵琼与顾瑛瑛经过她多日悉心照顾,才得以转危为安领兵平反。
起初赵琼对杨樾儿只是感激之情,之后却逐渐转为爱慕,赵琼不能枉负为他绸缪的顾家,却依旧不顾一切要纳杨樾儿为侧妃,顾太师纵然知晓却并未阻拦,只能隐忍杨家父兄一日又一日的跋扈恣睢。
赵琼在顾家的扶持下登上皇位,杨樾儿安稳无事地入宫为妃,父兄却在她生下孩儿之后,当即勾结重臣意图兵变。
就在战火即将逼近大内禁宫那晚,奉命听政的顾瑛瑛当着满殿群臣之面,揪出杨樾儿私通父兄的信件,满殿群臣哗然之际,不仅要求顾家将杨氏之子赶出宫禁,还上谏直逼身为贵妃的顾瑛瑛手刃妖妃。
终是民心所向,顾瑛瑛决绝地提刀闯入内殿,彼时赵樾儿还在照顾重病不起的赵琼,顾瑛瑛毫不动摇的一刀取其性命,朱红的鲜血染红了赵琼明黄的帝服,令赵琼终身都对朝臣之变心有余悸。
杨樾儿的孩儿还未取名,就被顾太师和一众重臣送出宫外,至今仍然杳无音信。
不久以顾家为首的清流暂理政事,顾瑛瑛经由此事坚持避居冷宫,始终不肯与赵琼相见,人前私下更从未对赵琼解释一二,几月后生下腹子便撒手人寰。
杨家父兄得此噩耗军心溃散,顾家长子顾献杀入叛军取得贼首头颅,昭告天下反贼性命已擒,这才使大宋……不至颠覆在外臣之手。
顾吟方不知父亲所思所想,只能默不作声的与之对弈方休,尔后内监禀报参知政事因病休沐,他才忆起欧阳相公昔日帮扶顾家之情,即使在赵琼面前也不由心生关切:
“官家,欧阳相公的顽疾……”
赵琼虽然在政事上一概受制于人,还与那些固执守旧的大臣们吵得面红耳赤,可仍不愿违与卿大夫共治天下的朝廷风气。
且欧阳相公为助皇考一脉正位大统,不惜在前朝后宫之间周旋,赵琼乃临危受命自然对之尊敬仰赖。
玲珑骰子安红豆洳之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