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集

“这个男人……”

“你爱他么？”

开车的男子透过后视镜，意味不明地盯着夏侯安，只见他翻身蹬上马背后迟迟不愿离去，依旧不甘地凝视着缓缓离岸的轮船。

张雪遥：不爱。

张雪遥像是在着急地掩盖自己的慌乱，未了，她又添了一句——

张雪遥：我讨厌他。

张雪遥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丁点波澜。

男人嗤笑道——

“真的么？”

张雪遥：……不知道。

张雪遥确实讨厌他，讨厌他的幼稚，讨厌他的自以为是，有时候，讨厌得咬牙切齿。

可是，他的幼稚，他的孩子气，他所有让自己讨厌的种种，在不知不觉中，张雪遥都早已习惯成自然。

他受伤的时候她会心疼，他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她会担忧，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害怕，想他的时候……也真的想他想得紧。

她不爱他，但不可否认，她的心里有他。

她的悸动，早就给了宋思南，她的爱，她的青春，她认为，也都给了宋思南。

不过，她也曾经想过要与夏侯安好好生活，好好当他的太太。

如果她一直被瞒着，她想，她会的。

可是没有如果，她终将还是知道了，所有的孽障因果。

张雪遥：即使能做到不恨他，我也做不到去爱他。

张雪遥的目光聚焦在后视镜上，她在镜中静静地看着夏侯安绝尘而去。

南京城，前秘书长沈君安府邸——

沈府此时大门紧闭，斑驳寒碜，更是平添了几分萧瑟。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沈府内早已成了人间炼狱——

“邢队长，沈家上下二十一人，全在这里了。”

张显宗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沈府堂前，目光冰冷地睥睨着跪成一片的老叟妇孺。

瑟瑟发抖上了年纪的老人，哭哭啼啼的姨太，年纪尚小天真烂漫的孩童，不谙世事的襁褓……

沈秘书的家眷，此刻绝望地跪在了张显宗的脚下。

“邢队长，那就开始执行了？”

张显宗的目光闪过一瞬间的迟疑。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沈府，朴素的穿着，简陋的家具，院子里稀稀落落的盆栽……清贫简朴，若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大总统的身边秘书长，府邸居然还比不上一户普通人家？

被中央硬生生扣上了贪污受贿卖国求荣的罪名，在知情人看来，着实好笑。

“大人，孩子是无辜的，求您放过他们吧……”

沈君安的发妻吴氏泪眼婆娑，把哀乞的目光投向站在他们面前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的男人，吴氏心中隐隐觉得，这个男人或许跟粗暴闯进了二话不说就擒住他们的军官们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没有狰狞的神色，也丝毫不见杀人的优越感……她把自己刚诞下不足一月的女儿举过头顶，咬牙赌上一次。

襁褓中的婴儿并没有察觉到母亲的颤抖，以为是母亲在逗她，咯咯一笑。

孩童稚嫩清脆的笑声与此时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很是突兀，传到所有人的耳中又是那般刺耳。

张显宗眯起了眼睛，微微打量着对着自己展露笑颜稚嫩可爱的婴儿。

两颗葡萄大小黑黝黝的眼珠子，肉嘟嘟的唇，粉扑扑娇嫩小巧的脸蛋，对着自己眨巴着眼睛……

张显宗有那么一刻愣神。

他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第一眼见到张雪遥的时候……

也是这般玲珑可爱啊……

突然，张显宗的心里浮起那么一瞬间的心软，不过很快就被压制下去。

半晌，他挪了挪唇——

张显宗：枪决吧。

张显宗的声音很轻，细微得连他自己也仿佛不曾听到。

吴氏一瞬间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窖般绝望。

张显宗从始至终神色如常，毫无波澜，仿佛方才那句“枪决”并不是他说的。

“邢队长，大人说执行绞刑——”

身旁的军官对张显宗的临时变卦有些不满。

听到“绞刑”二字，沈家上下面如死灰，颤抖得更甚了。

张显宗：…

张显宗的目光悠悠地扫过军官。

张显宗：枪决吧，省事。

张显宗：回去后我会向上头报告的。

军官虽然心有不忿，最终还是噤声了，摆了摆手示意左右上前行刑。

此时，沈府内传出哭天抢地的呐喊，半晌，又是一阵又一阵的哀鸣。

路过沈府门口的行人不禁害怕得瑟瑟发抖，喏喏地低下了脑袋，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怕自己不忍，张显宗下完命令后，迅速转身离开。

任凭身后是怎么一番骇人的光景，撕心裂肺的哭喊哀鸣，张显宗依旧置若罔闻绝尘而去，沉重的步伐也不曾停顿过丝毫。

什么不忍，什么仁慈。

皆是笑话。

若是换作以前，他还是三省总督，他还未到如今走投无路一败涂地的境地，他还是有资格去同情弱者的。

可是现在，他作为一个一无所有身负罪名的通缉犯，为了自保和谋利，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狠下心来。

他张显宗，早已与恶魔为伍。

都说人在绝境中总想求生，总想抓住那么一点儿不切实际的美好，总会想起曾经所有经历过的幸福和所有在世间尝过的甜头。

张显宗觉得自己肯定是到了满目疮痍的地步，要不然就是病入膏盲了。

因为在恍惚间，张显宗又似乎看到了立在寒梅树下的那个人。

薄暮冥冥，残阳凋零，她就在自己眼前。

她被光拥抱着，落日的余晖，亲吻着她的脸颊。

他的身后一片暗色，而她的身后洁白神圣。

她和他，是两个极端。

她太美好太干净，他太阴暗太不堪。

一想到身后自己做的肮脏事，张显宗此刻只想用身躯掩盖住后面的血腥和不堪。

他的肮脏，他的无情，所有连他自己也不齿的手段，全部暴露在她的面前，一览无余，又无处遁形。

可他不想，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让她见到。

张显宗目光虔诚，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深深的自卑。

原来…他和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两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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