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叶漏又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回过头。
昏暗天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剩一个挺拔的黑影。他像是要同我说些什么,我回过头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说。迟疑了很久,直到宫女轻咳一声作催促时,才忍不住含含糊糊地说,“……多喝热水!”
我来不及回应,他已经走开了,极懊恼似的,脚步又沉又重,存心欺负永和宫门前铺地的青砖。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宫女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扯进永和宫里。
朱漆的大门很快在我身后合上了。
宫女提着灯笼走开了,门口照进来大片银亮的月光,我合上偏殿的门,月光又从窗户里照进来,冷冷的,像是结了霜的银锭。
我很累了,躺在床上就很快睡了过去。
一睡就是很久,梦境一重连着一重,梦里都是光怪陆离的碎片,宫苑深深,红衣服的女人坐在铜镜前梳妆,我伸手去牵她的衣角,手指轻轻一触,她便整个在我眼前碎开了。
旋转的梦境在这一刻静止了,我茫然地摸了摸方才触到她裙角的手指,忽然想起来从前我也在梦里见过她,那时候我觉得她可怕,不敢靠近她。
其实并不是的,我那时只是,没有脸去见她。
她……是我娘。是将军的女儿,漂亮得惊人也任性得惊人。她曾经贵为皇后,后来又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高位。而我那时身若浮萍,在宫苑角落里蝼蚁一般苟且偷生。
她教过我的,她教过我——
我忽然惊醒过来,满身冷腻腻的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和脸上,满屋子都是煎药的气味,我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药罐子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浑身上下重得像是缀了铅块。
“妙妙,醒了?”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有一双手把我抱起来,他在我身后放了柔软的垫子,叫我不怎么费力就能在床上坐起来。
“叶……太子哥哥?”我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叶洵的面孔。
“是我。”叶洵低声应了我的话,他把挂在一旁衣架子上的黑狐裘拿下来裹在我身上。他手里拿出来的狐裘当然是佳品,又厚重又暖和,把我的脸和头发一起裹起来,我抬眼望他,视野边缘都是毛茸茸的黑色裘皮。
“怎么了?”他问我,他披着明黄色的朝服,衣裳的颜色很是亮丽,但是眼神黯淡,神色也有些倦怠,“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他像是有了些变化,但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变化,呐呐地说,“我是在做梦吗?”
他嘴角有了点笑模样,连带着那股子倦怠都被冲淡了些,“怎么这样说?”
“因为,很久都没有见到太子哥哥了。”我的嗓子又沙又哑,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涩,“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这一次叶洵眼睛里也带了点笑意,整个人看起来再没有那么死气沉沉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傻话。”
我就真的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他的神色又黯然下来,沉默了很久,说,“妙妙,你生病了。”
我晕晕乎乎地点头,“嗯,我生病了。”
“病了要喝药。”叶洵又说。
我又点头,“嗯……要喝药。”
叶洵又摸了摸我的头,站起来去端小火炉上温着的汤药。
黑糊糊的一碗药,他坐在床边,用手臂揽着我的肩膀,教我大口大口地吞进了肚子里。
喝完他连碗都没来得及放下,往我嘴巴里放了一枚凉凉的东西,好像是什么果脯,大概是不太新鲜,已经有些发硬了,但是甜丝丝的,很好吃。
“江南的杏脯,吃了就不苦了。”叶洵对我笑了笑,把喝空的药碗放在床头。
我含着杏脯向他笑,嘴巴里甜丝丝的当然很好,尽管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那碗药苦。
叶洵紧了紧披在我身上的狐裘,然后又在我床边坐下。他拉着我的手,低着头,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太子气度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踪迹了,他看起来又沮丧,又疲惫,久久地,也不说一句话。
我陪着他坐着,生病让我迟钝了很多,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很多很多事情。
我生病了……哦,我生病了。我当然是要生病的,因为叶漏一定很不想让我生病。
母后失策了,她出手原本是必死的杀招,但是叶漏破局了,他没有死在边境,而是带着一身战功,荣归故里。上一辈的恩怨遗留到现在,我和他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死局。
好在我现在的处境已经足够凄惨,叶漏看起来也不是狠辣的人。他抽了我一鞭子,心里大约是有些愧疚的,不然他凭什么对我好呢……在御花园里抱着我,安慰我,还在叶浠面前护着我。
他叫我多喝热水,我当然不能照做。他不希望我生病,我偏要生病。他那么轻易就怜惜我,那么为什么不能再怜惜我一些呢?
还有叶洛。在冷宫里,他向我伸手,我没有接,他怨恨我,所以折磨我。我不能让叶洛心里对我只有怨恨……我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事情已经做完了,但是我想到叶洛站在阳光下的模样,那么冷淡,那么漂亮……像是雪雕琢的娃娃,走遍天下也找不出比他更干净更漂亮的东西,我忽然就不愿意让这些肮脏的心思在他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秒钟。
“生病了,就要吃药……”叶洵忽然喃喃自语,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又低哑,又凄凉,“良药苦口,可若是找不到良药,痼疾肆意蔓延……是不是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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