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梓看着我,很快却又像是不敢看我似的,低下头,“母妃犯下这样的大罪,八殿下虽然没有被连累,但是也被送到了边疆,后来也只是偶尔才被允许回宫,对宫里的消息更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上次见他,他才会不认得你。”
我走过去,跪在魏梓脚下,把脸放在他膝盖上,小声问,“你对我说这些,是要我小心叶漏哥哥吗?”
魏梓痛苦地捂住脸,“我不知道,妙妙,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今天同你说这些,是对还是错……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是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拉开魏梓的手,像是剥开果荚,露出柔软的果实那样,我看见魏梓痛苦的脸,他的眼神写满茫然。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不带什么情绪地,安静地看着他。
他果然慢慢平静下来。我把他的手贴在我脸上,轻轻蹭了一下。他就开始对我吐露心声了。
“我……”他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那样,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之前,说服了我父亲,让他答应帮助你……我说的帮助,是帮你坐上皇位。妙妙,你是皇后的孩子,她虽然被废,但是她之后,陛下没有再册立过皇后。 ”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我拉着魏梓的手,把我的手指挤进他的手指缝里,这样我就同他十指相扣了。
“……我教你啊。”魏梓的视线飘忽了一瞬。
他在说谎。我冷静地想。
魏家想要帮助我坐上皇位,我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假,但是他们想要扶持的是什么都不懂的傀儡,我只需要乖巧听话且无知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其他的事情,都由魏家来做就好了。
所以魏梓来试探我,魏苏也来试探我,魏梓在我面前放上一盘糕点,看我会不会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魏苏给我讲治国方略,试探我是不是有我兄长那样的野心。
魏梓,我漫不经心地想了想,魏梓大概会告诉魏景,我是个有一点小聪明的软弱鬼,早已经在冷宫中学会不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而魏苏,他大概会说我是个不思进取的废物,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现如今已经只知道摇尾乞怜了,而不是想着收回自己的爪牙。
魏家现在的家主,就是魏梓和魏苏的父亲,名字好像是……我回想着着德妃那里看到过的书信,署名是……魏景。
胆敢觊觎帝位,且不是简单地搏一把从龙之功,而是意图操纵下一位天子为傀儡,无论实力如何,魏景都应该是个自负的人,一个自负的……野心家。
哪一个野心家会不喜欢聪明又懦弱的傀儡呢。同我的兄长们相比,我确实是他能选择的,最好的棋子了。
“可是,我不知道……”魏梓的脸又红了,他脸上的不知所措那样脆弱,“我原本是想要教你的,但是我哥哥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你好……”
他痛苦地拽着自己的头发,“妙妙,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捏了捏魏梓的手指。我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帮助我,但是是什么叫他遗忘了现在魏家说话的人依然是魏景,而不是魏梓呢?又是什么叫他遗忘了魏苏的存在呢?
他姓魏,对于这个姓氏来说,他天真得可笑。他不能反抗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但是他也不能不管我,于是他今天来告诉我这些……魏景不信任他是对的。
但是魏苏,也不见得比魏梓高明多少呀。
“你现在也能教我呀。”我眨着眼睛,望着他微笑。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看见我时那样,红着脸,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但是,但是我哥哥肯定比我教得好……”笑了一会儿,他又迟疑了。
“你说过你哥哥是有名气的才子,他怎么会一直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呢?他日后是要封侯拜相的呀,倒时候肯定还是要你来教导我呀。”我握着魏梓的手,轻轻摇晃了一下。
“是,是吗?”魏梓连耳根都红透了,他像是有些高兴,又像是有些失落。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比你哥哥小那么多岁,你这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导我了,你是我的小先生呀。”
魏梓跟着笑了起来,像是有两种不同的力量一同拉扯着他那样,他笑的时候,看起来又高兴,又不甘。
谁会坦然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呢,魏梓这样的世家子弟,怎么可能就没有一点野心呢。
“……那,那我,我先走了。”魏梓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天色,站起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匆匆离开了。我望着他离开的身影,踉跄了一下,慢吞吞地坐在他之前坐着的石凳上。
我在地上跪了很久,疼痛的膝盖已趋近于麻木。但是现在我无暇顾忌我疼痛的膝盖,魏梓今天告诉我这些话,在他人看来,我或许应该感激他,尽管他说的还不如我知道的更清楚。
但是这也同时意味着,在与魏家的争斗中,他不会帮我更多了。从今以后,魏景或者魏苏再想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可能再指望来自魏梓的帮助了。
我很快把魏梓抛之脑后,现在的当务之急的我的八哥,叶漏。我只见过他一次,或者说是两次,而我与他之间,又何止是血海深仇。
背负着生母通奸谋逆的大罪,还有“漏”这个轻蔑而卑贱的名字,叶漏此生无缘帝位,母后当年,对他下的是死手。
但事实上,我知道,他是冤枉的。端妃当年一直对我母后怀恨于心,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报复皇后,直到她知道,我不是我父皇的孩子。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年我亲生的父亲,那位少有盛名的孙姓丞相,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被自己的表妹端妃传召进宫里,同她一起威胁我当时已经贵为皇后的娘亲。
我曾经追问,但是母后只是笑着说,端妃是个孩子气的女人,她当时只是因为自己的孩子被取了那样一个名字,而对皇后怀恨于心,其实也未尝就是要把此事捅出来,追究出来个什么结果。
其他的,关于她是如何在收到威胁的那一刻闯进端妃的宫殿,关于那位孙姓丞相是何态度,都只字不提。
我所知道的是瞎婆婆后来讲给我听的,元朗三年的春天里,皇帝御驾亲征,丞相奉旨监国,端妃在自己的宫殿里摆上酒席,而深宫之后的皇后带着一杯毒酒和三尺白绫,赶赴一场凶险的宴会。
端妃或许不想她死,或许只是想为自己的孩子出一口恶气,但是我母后看到的是威胁,是一个随时可以爆发出来炸得她粉身碎骨的威胁。于是为了埋藏这个秘密,她鸩杀孙相,缢杀端妃,杀死所有可能的知情人。
贵为皇后却与外臣通奸,我想不明白她做这件事情的原因是什么。这大概是只有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才能做出来的蠢事,但是当这件事情真正威胁到她的时候,她又像是立刻清醒过来一样,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情郎下了杀手。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容貌美艳得咄咄逼人,性格也咄咄逼人。当年那件事情究竟是怎样的,魏梓知道的只是皮毛,更深处涌动的暗流他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宇文家是怎么一步一步沦落,孙相因何联合表妹逼问我母后,废后又因何而成废后,这些真相再没有人知道,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不对,还有瞎婆婆,当年皇后身边最倚重的女官。
但是我不在意瞎婆婆,我也不太关心是谁带走了她。我现在关心地只有那位回宫的八殿下,我的八哥,叶漏。
我抬起头,朱漆剥落的大门是敞开着的,红衣少年郎斜倚朱门,长长的金鞭蜿蜒在地面上,像是一条纯金的长蛇。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他粗生粗气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我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却并不叫我觉得讨厌。
我开始相信母后的说辞了,端妃或许真的是个孩子气的女人,因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叶漏,就是摆出来再如何凶狠的表情,都不能遮住他眼睛里的孩子气。
我对着他微笑,软绵绵地喊他,“哥哥。”
叶漏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整个人险些跳起来。条件反射似的,他手上的鞭子狠狠抽在了我身上,“——小爷可没有你这么个弟弟!”
他的鞭子抽在我肩膀上,用了很大的力气,石凳很小,我坐不稳,猛然被鞭梢上的力量带得跌倒在了地上,疼痛的膝盖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肩膀上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我下意识用手指摸了摸痛觉传来的位置,视线却追着叶漏的面孔。
狼狈,无措,和诧异渐次从他眼睛里闪过,我觉得他真的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身上那股鲜活的气息,和这宫殿里面目僵硬如面具的所有人都不同。
我只顾看叶漏了,放在伤口处的手指不小心用了一点力气,濡湿的触感传来的同时,无法忍受的尖锐疼痛毫无预兆地在我身体里炸开,我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控制不住地轻嘶一声,视野瞬间就被染成了模糊的一团。
“哥哥……”我朝着叶漏伸出手,我想站起来,刚刚狠撞在地上的膝盖却不听使唤。叶漏眼睛里没有恶意,所以我不怕他,我想叫他拉我一把。
但是叶漏慌张地往后连退三步,他看着我,惊惶地像是看见了什么吃人的鬼魅。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他的脸慢慢涨红起来。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眼睛里的水雾凝结成泪珠坠了下去,这样我就能更清晰地看见叶漏的神情了。但是叶漏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站在原地,忽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紧接着就逃也似的奔出了冷宫的大门。
长长的金鞭拖在他身后,像是一条金色的小尾巴那样,倏忽就不见了。
我低下头,默默抚摸着我酸痛的膝盖。我还是站不起来,但是现在没有人会来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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