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的一身戒衣,衣冠整洁,穿长褂,戴巾,云袜十方鞋。
有那么一瞬间,像壁画里走出的佛仙。
“各位久等了。”说完他让几个小和尚奉上晶莹剔透的小匣子。
匣子通体晶莹,摸上去微微冰手。
“这匣子由东海海底的冰晶珊瑚制成,是世上不含杂质、净洁纯粹的宝物。
上京的贵妇对此趋之若鹜,又极难采取,因此价格极高。即使是宫里也是难以取得的好物。
小和尚用玉黎池子中的净水洗过手后拿起银针就要往舟絮的手上扎去。
“你做什么?”舟絮连忙收回手,惊愕地看向陶的。
陶的对小和尚们点点头,他们都识趣的走出院子。
“天象异变,难以控制。昨日夜观星辰,诸多重要星宿位置异变,几百年来都未曾记载。唯一不变的天璇星代表着权利最高地的新生。而它,对应的正是公主您。”
“可是新生不应该是我的哥哥或弟弟吗?为什么偏偏是我一个女子?”
他看向舟絮那双灰色瞳孔:“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它。”
舟絮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接着看向陆殊:“那他呢?”
“一开始我也不确定命定之人是不是您,我在卜法时被打断,原是陆公子在练剑。”
“我卜法时从未被打断,所以虽然很唐突,但这一定是佛祖的指引。”
三人一同望向银榆,陶的勾起唇角:“至于银公子,既然好奇也不影响便让他跟来了。”
陶的没有说,他第一次见到银榆时,在他身后看到了银白色的光晕。
银榆对此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扎破手指滴入了自己的血
陆殊紧随其后,用剑划破手掌,平静地蓄了半匣子的血。
舟絮有点担心,她曾经听连翘讲过苗疆之术。
只要拥有了对方的头发或血液,便能普通操控傀儡一般随意指使对方。
“叮铃。”檐铃随风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撼动了水面。
陶的看出她的担忧:“若心有疑虑,公主可改日。”
上辈子的舟絮从来没想过重生之类荒诞的事,她至今都觉得这些或许都是一场梦。
死都死了一次了,怕什么。
舟絮咬牙拿过银针对着指头轻轻一扎,血液触碰到匣子的那一刻倏地升起袅袅白烟。
另一边的陆殊银榆二人也有了反应,陆殊的血液变成了澄蓝色,银榆的血液红色渐退,玄银渐渐占据,然后慢慢的竟变成了无色之物。
陶的看着舟絮微微一笑。
你便是我要找到命定之人。
我终于能探寻自己只魂无魄的原因了。
陶的修行几千年,虽然记忆模模糊糊,但他还能记得自己是因为罪行下凡,只有做善事修行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于是他从农夫做起,几乎尝遍了世间职业,最后在寺庙安顿。
寺庙灵气旺,福泽深厚有助于修行。且安静祥和不必为私情挂念,这些年走过了世间大大小小的寺庙,十几年前被静灵寺的老住持邀请到这里来。
他本不愿意与皇家牵扯,谁知修行到两千年时却再也突破不了,本以为是瓶颈,奈何几十年都寻觅无果。
直到舟絮出生那天,他隐隐感到他的魄与她有诸多牵扯。于是忍不住靠近,思索再三,终是换了个身份幻化成孩童的模样以小童的身份进入静灵寺。
以小童的身份待了十二年后仍是没有机会见到舟絮,却引来一段情缘。
舟容月垂髫之年时跟随太后上香中途偷偷溜出来放纸鸢。
蝴蝶纸鸢高高飘,想要越飞越高却被桂枝绊住了绳子。舟容月当时虽然已经被竹妃养着但从来都是放养,她不假思索地就爬了上去。
正巧被扫地的陶的看到,本就是心善之人,也是为了积福源他只是稍微施了小法术救下了舟容月而已。
舟容月看到了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从此惊了一池塘的月。
虽然已经大概确定舟絮就是他要找的人,但直到上一次见面之前他再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同所以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他没告诉众人,琉璃匣中还溶了一丝他的灵血,血脉相融,异像层生,他丢失的一缕魄一定和舟絮有联系。
银榆已经傻眼:“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命定之人?这都是什么啊?你莫不是在讲笑话?”
陶的思索着如何解释,他却抢先:“小爷我对志怪灵异之事向来有兴趣,试试又何妨!”
黄昏将至,舟絮在这里已经逗留了快一个时辰,她不敢再耽搁下去道了别就离开了。
她把鹤氅扔给陆殊:“还给你。”接着一溜烟小跑回去。
舟絮是个路痴,皇宫的路也会走迷,来的路上她便记忆着路途,防止迷路。
先直走,再左转,接着右拐,穿过小巷再右拐。
那反过来就是,左拐,小巷,右转,反向直走。
舟絮信心满满,把回去的路在脑海里绘了一遍。甚至有点小骄傲,又活一次果然聪明多了。
天不遂人愿,她还是越走越迷糊。
慢慢的竟然走到了一间小竹屋前,屋门半开着,不像无人居住的样子。
舟絮鼓起勇气敲了敲窗户:“有人在吗?”
舟絮想碰碰运气问回上京的路,再不济也能停顿一会。郦国很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舟絮的身体还是十五岁的,多年不接触寒流又一路小跑过来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
篁竹帘子掀开,惊鸿一瞥的桃花眼。
“好巧。”
舟絮有些火大,这是把她当傻子骗吗?
“不巧,你早在这里了。”
他唇角弯弯:“好聪明。”
“这是夸我?”
“当然是。”
“你这是唱哪出?”
陆殊把帘子举到头顶,认真的询问道:“上次我说的你考虑的怎么样。”
舟絮猛地想起他说的事情:“我还没想好,最近事情太多了。”
她本以为这样就能暂时打消他的想法,谁料他开口道:“那就慢慢想,想好了我带你回去。”
舟絮也明白自己是有点逃避问题的,她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这下他直接把问题放到了明面上,舟絮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认真地思考起来。
竹帘稀稀疏疏也不是很平整,陆殊从缝隙里看着着她。
白色的袍子,只有对襟、领子和鞶带是红色的,衬着一地的大雪。
她的发丝盘在脑后,垂在耳边只簪了几枝梅花钗。许是觉得单调,又在后脑系了暗红色发带。
白色与红色相呼应,好像一只雪中受伤的白鹤。
一盏茶功夫的功夫她就想通了。
上天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一定不是让我胆小度日,甘贫乐道、碌碌无为。
她要勇敢一次,为这世道而争,为命运而争。
她要改变惨烈的结局,为所有人安排自己的剧本。
舟絮轻轻晃了晃帘子。
“想好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又道:“你说得对,你不愿意被人利用之后再被杀死,我不愿意家人国土不保,我们的确适合合作。但是你说的一切虽然很像真的,但是你必须拿出确凿的证据我才能答应。”
陆殊见此也高兴起来:“好,你身在后宫,应该不知道朝政的状况吧?你父皇的身体已经不好了,等到你哥哥即位,他没有子嗣又极少亲政。到时候便是夺权的最好时机。”
舟絮看着他的眼镜,没有分毫撒谎的样子,但她还是害怕,毕竟这个人对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让她的一生都成了一个笑话。
舟絮沉淀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是如何得知的?他既然要利用你就不可能亲口对你说这些吧?”
“他往来的那些书信和他谈话全被我知道了。”
起初陆殊只是以为陆襟元野心大想要当皇帝,其实他觉得这样还不错。
他是次子,且前面已经有一个官运亨通、年少有为的嫡长子了,广平侯夫人早逝,府里只有这么两个孩子。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他不喜欢文韬武略可以驰骋沙场一辈子自由自在。到时候传出去,广平侯一文一武也算是一段佳话。
直到陆襟元越来越膨胀,陆殊发现了异常,原来他敬重了十几年的父亲想要踩着他的骸骨一统两朝。
陆殊还记得那天的场景,两年前十五岁的陆殊在射箭场练了一整天剑兴致昂扬的回家,却听到陆襟元和陆越剑拔弩张。
陆越的声音有些惊愕:“你要让嗣禹娶嫡公主?我朝自开国以来便不许驸马入朝,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躲着圣旨?这可是要断送他的前程!”
他又小声说道:“肯定有别的办法的,非要让嗣禹做驸马吗?他可是你的亲儿子!”
陆襟元大笑起来:“什么亲儿子!不过是我抱来快死的婴儿,我说是私生子你倒真信了?褚渠,你太心软了,自古能成就霸业的帝王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听为父的话,这样对你我都有益,等到我即位,这江山不还是要落到你手里吗?”
“我不是他的亲儿子又知道他这么多事,他说只要我听话就会给我一个封王,哼,我也不会傻到相信他!”
陆殊咬牙切齿的说完这话。
舟絮心里也是五味陈杂:“让你我成亲是他的下一步计划?”
“是,如果再往下拖延,恐怕公主下次见到的就是臣的尸体了。”
舟絮的手苍白,眼神却坚定:“好,我愿意相信你。”
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她的手冷丝丝的,陆殊的心里有一秒的波澜。
他以为,当他提出成亲时,她会羞涩,然后说一堆废话。
可如今她眼里坦坦荡荡,清明磊落,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在他心里,公主从来都是空有华表的花瓶,他以为她是蠢笨娇纵的。
舟絮一次又一次打破她的认知,看着她眼里的认真,陆殊感到了不自在。
她远比想的坚毅勇敢。
陆殊走到竹屋门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舟絮不是什么固执的人,眼下真的很冷,就跟着他径直进去。
小竹屋虽然小,东西倒很足。一架圆桌子,一座杯具,两把藤木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向舟絮推过去一杯热茶,自顾自闭目养神。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来这里?舟絮问道。
“来的时候注意到你在记路程,所以稍微误导了你一下。”
舟絮想起来了,第二个路口时她背对着众人,所以方向应该相反,怪不得他还反常地说了一句:“要向左拐。”
被人算计的滋味不好受,她没想到,陆殊原来这么腹黑攻于心计。
烟雾缭绕之间,舟絮问道:“你什么时候做的计划?”
他仍闭着眼:“很多年前。”
“那……我呢?结束之后我呢。”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诧异,眉微微蹙起:“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
“然后呢?没有别的了吗?”
他猛地睁开眼:“还有什么别的吗?”
是啊,还能有什么别的呢?
舟絮“哦。”了一声,一盏茶过后,二人启程回茶楼。
穿过小巷,舟絮一眼看到叶昭昭舟丞与和老板娘在门口争执。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那姑娘一直呆在我屋就不见了!”
舟丞与一把揪住她的领子:“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你把她藏哪里去了?”
叶昭昭率先看到了舟絮:“阿絮!”
三人皆是回头看去,老板娘这会有了底气:“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好端端的瞎跑什么啊?你跑了受罪的可是我啊!你再来晚点他就得杀了我了!”
叶昭昭连忙跑过去:“你去哪里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你!”
“我……我迷路了,然后遇到了他,他把我带回来了。”
陆殊对着舟丞与点了点头,微微躬了身子,就当是行礼了。
舟丞与认真的看了看他,也点头回应。
老板娘还在喋喋不休,叶昭昭翻了个白眼,随手拔了枝鎏金簪子扔给了她。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叶昭昭对着老板娘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正午时分,太阳扔被浓密的乌云覆盖,看不出一丝光线。
一扇门把外面的冷冽隔开,屋内的一家人风风光光地吃着火锅。
叶槊桦边吃便小声嘟囔着叶昭昭:“姑娘家家的,天天跑出去,成何体统!”
说着被噎住,叶夫人连忙为他拍背顺气。
叶昭昭毫无忏悔,偷偷地笑。
叶家长子在边关戍守,长年不归家,府里常在的也只有小女儿叶昭昭和二子叶昀。
叶昀和他大哥不同,他喜爱读书写字,虽然叶府几代人都是武将但也不对此排斥,前几年叶昀被拨用为鸿胪寺卿。虽然官居四品,但平时负责的也就是外朝番邦之类的,算是个清闲官。
这个二哥在舟絮出嫁后就不怎么见过了,从前在叶府居住时他也不怎么说话。
听叶昭昭说叶昀从娘胎里带出了病,身体孱弱,平日里也是细嚼慢咽,谈吐文雅,和叶家其他男子格格不入。
后来直到前世舟絮死亡他都没有娶妻。
叶槊桦说不过瘾,看到二儿子也开始叹息:“都快弱冠的人了,连个姑娘都找不到。”
叶昭昭大笑起来,叶槊桦又把矛头对准了她:“你还好意思笑?吃饭没个正形,到时候全上京的男子都不愿意娶你!”
舟丞与突然站起来:“昭昭还有其他婚约?”
叶槊桦赶忙安抚舟丞与:“当然没有!我这是叫她温婉些!”
叶昭昭拉着舟丞与的衣角把拽在板凳上:“都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昭昭!你个毛头小子年纪还没我大呢!”
“呵,你也就比我早出生半个月而已,而且就你这样的看上去以为你是我女儿呢!”
这番话成功逗笑了众人,宅子里一片祥和之气。
舟絮忍不住勾起唇角,单从血缘来看,叶家人和她远没有和郁家亲,但舟絮总是能在这里感知到一家人和气美好的生活。
舟絮眉眼弯弯,灿若繁星,叶昀看得入神。
窗外鹅毛大雪纷飞,舟絮忍不住又感伤起来贺窈娘。
贺窈娘被毒的事情前前后后查了几个月了都没有一丝进度,舟絮隐隐觉得应该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当她试探性地提出时换来难得的寂静。
“贺贵妃的事情表叔表婶娘可听说过?对于下毒之人可有见解?”
舟絮看众人脸色不对,急忙问道:“表叔,表婶娘,阿絮说错话了?”
大人们脸色都变了又变,舟絮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源头。
她不想让叶槊桦他们为难,挂上一副笑容:“哦,我忘了,你们怎么会知道。”
叶槊桦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个聪明孩子。”
月亮西沉,缱绻着远山,远看好似一片雾霭。
舟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她恨自己对陆殊的信任,明明知道他善于谎言还是选择相信他。
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地知道,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陆殊对她从来都是利用。等到计划成功后,男婚女嫁,再无干系。
道理她都懂,她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可是心里还是酸涩不已。
望着五彩斑斓的藻井,舟絮渐渐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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