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太阳一点点往上爬。

  她依着记忆与皇上一问一答，皇上的发怒，金玉妍的辩解也如记忆般相同。

  不远处的树丛里鸟儿叫得轻快。青石板的触感透过衣服，丝丝凉凉，鼻息中是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眼下虽是在众人前毕恭毕敬地跪着，但卫嬿婉并不觉得促狭，反而产生一种苟活的庆幸。

  她有点沉醉了。

  莫不是之前的经历是梦，现在才是真的?

  余光中如懿那仿佛能看透她心思的目光将她拉回现实。

  又莫非……

  她有点不敢往下想。

  又莫非老天开眼，真给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可是……

  “卫嬿婉，你不必害怕，大胆说，是不是想让皇上放你出宫，许个婚?”

  如懿含笑看着她，眼里的复杂与期盼她看在眼底。

  便是从这时候就开始提防我瞧不起我吗?

  再见老熟人，平息了立马起身报复的冲动后，卫嬿婉觉着有些好笑：还是一副端着的老样子，青梅竹马又如何?一片真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为此拖累，留不住皇上的心?

  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手指动了动，戒指的触感冰凉。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我又在得意什么呢?到头来，不是也栽在了它手里。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娴贵妃问你话呢。”进忠的话徐徐飘进耳朵，她猛打了一个激灵。

  罢了，先把眼前应付了才是正经。

  慢着——若我这次同意出宫呢?

  当初，因我选择留在宫中，我们二人便渐行渐远，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但是现在……现在他还是……属于我的云彻哥哥。

  老天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是不是就该尝试一下不同的人生？

  戒指上的红宝石发着暗沉幽深的光，从前的憧憬希望伴随着常年的煎熬混杂了与日俱增的不甘、痛苦与悔恨。

  不，不……

  这并不是她最想要的。

  人总是贪得无厌，如果这只是个梦，我便没有顾虑，全凭自己的心意；如果……如果老天真又给了我一次机会，那就应好好把握着。反正也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了，我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贪心一点——权利、富贵与真心，我都要牢牢牢抓住。

  其实她第一次面对这个选择的时候，心里便有这个念头。

 “奴婢自进宫以来，一切都是皇上的，奴婢……愿侍奉皇上左右。”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但是，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

  这就是我的选择。

  这就是我。

从御花园到养心殿的偏殿，领她过来的小太监到门口便离开了。趁着四下没人，卫嬿婉在屋子里踱步，琢磨刚才经历的一切。

  榻边的镜子里，时不时映出个璞玉似的美人。

  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细腻真实得与幻觉不同，再说，量她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出如此逼真的梦来。

  这让她更加坚信老天有眼，给了她一次复仇的机会。

  与其说是认清现状，不如说是她找个理由顺从内心的期望。

  睫毛轻扇，她将手绢攥得更紧了。

  既然给了我一次重活的机会，地位，权利——我就不会再轻易失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

  卫嬿婉停住脚步，等待着。

  屏风上的阴影逐渐变深，又移到另一侧，最后消失，来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方才娴贵妃问你，你犹豫什么?”

  埋怨的语气带着些轻佻，进忠端着衣服，放到了她身旁的案上。

  喉咙一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卫嬿婉觉得老天有情又无情。

老天爷给她这个机会，是想让她复仇，还是让她赎罪?

  她把视线连忙移走，撇了撇嘴。

  赎罪?赎什么罪?

  她嫌弃他，憎恶他。

  嫌弃他，因为他只是个阉人，是个奴才，却对自己存有妄想；憎恶他，因为他心狠手辣，一次次把凌云彻往绝路逼。

  但是她必须承认，所有把柄筹码都在他手里，她不得不靠着他。

  谁承想到最后，谁也没落得个好下场。

  赌气般地，她试图无视他走过来的身影。

  ——却也是他，给了她从宫女到贵妃的机会，在危急时一次次救了她，化险为夷。

  她嫌弃他，憎恶他，却也不能没有他。

  当她觉得大局已定，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她杀了他。

  杀了这个把她带上既是阳关大道又是不归路的摆渡人。

  出于对他的厌恶。

  出于对他的恐惧。

  你看，我现在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你没有用处了。

  既使你不杀他，我一样会坐到这个位置，所以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

  你不放过他，也休怪我不放过你，反正横竖你都要死，我只不过是让你提前解脱罢了，万一你吐出来点什么不利于我的东西，那我可怎么办呢？

  毕竟……“舍弃别人，保自己啊”

  ——这是你教给我的。

  所以，我杀了你。

  可在她一落千丈经历过无尽的痛苦绝望之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时，再回首看他——

  她曾经的得力帮手、军师、镇定剂，

  她梦中不知多少怨恨了多少次最后如愿得报的对象。

  她对他有仇有怨，那他呢?

  地位权利都是她给的，他还能有什么怨怼？要说有，也只能是最后的夺命之仇了。

  她想不出别的来。

  都说凌霄花靠攀附而生。她这朵花从一无所有到权倾六宫再到屈辱而死，攀的到底是皇上，还是背后的他?

  “没什么，就是……怕说错了话，让皇上嫌弃了。”

  “那你放心吧，皇上喜欢你。”进忠勾起嘴角看着她，笑得让人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见她一脸复杂欲言又止，下巴朝案上点了点，“这儿有御前宫女的衣裳，一会儿换上。”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条优雅的毒蛇蜿蜒想她爬来。

  “进忠——公公，如今我进了养心殿，那我到底算什么呀?”

  上辈子进忠长进忠短的或真心或假意地叫惯了，幸亏改口及时，应该听不出什么不妥吧?

  我现在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宫女。

  她说服自己直视他。

  怕什么，他现在又不知道将来我会杀了他。

  “算什么？”好像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只见他侧身仰头嗟叹，眨巴着眼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便转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她。

  卫嬿婉咽了咽口水，睫毛欲颤未颤，眼睛仍直勾勾盯着他，生怕畏缩一点就被他看出端倪。

  他不知道我曾杀过他。

  面前人背对着阳光，又有帽檐的遮挡，让挂着笑的表情添了些阴沉。

  然后笑容也消失不见。

  他凑到她耳边，将双眼完全笼罩在帽檐的阴影下，轻轻拍了拍她交叠的双手，话音一沉，抬眉道：

  “那可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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